幾年前,森友治的拍攝日記被文藝人士爭相追捧。這個日本男人天天舉著個相機拍家:房子不怎么大,兩個孩子三條狗,老婆也就是姿色可人而已。但家的模樣就這么自然地敞露在鏡頭里:木質(zhì)家具、無印良品布衣,隨便一個花瓶插支花擺在撒滿陽光的茶幾上……他們吃什么、喝什么大家都曉得。大家發(fā)現(xiàn),同樣是宜家的餐具,森家女主人就能裝上很美的菜來:日式的、西式的,幸福的味道比誰都濃。
幾年后,國人有了微博,這是個集中曬靈魂的地方,但公知的船票有限,不是誰都能登上去的。于是,我胸?zé)o大志地天天拍菜發(fā)微博,得瑟自己會燒飯。找準(zhǔn)定位,是這年頭讓自己開心的關(guān)緊。就這樣,#每日一菜#拍了三年。家里要吃飯,微博上就有菜。三年里沒遇到天災(zāi),日子安穩(wěn),孩子從滿地爬到要上幼兒園了。有時是有朋友來做客,出國時買些調(diào)料回家開洋葷,立夏的時候記得煮面,很簡單的事情。但吃得好不如拍得好,拍別人的不如拍自己的,餐桌一虛榮,日子在別人看上去也美起來,久而久之,自己也覺得仿佛更美了。
《紅樓夢》里的荷葉蓮蓬湯,精細到連鳳姐都覺得麻煩,賈府因而只做過兩次??梢?,隆重的餐廳式的擺盤,不屬于日常生活范疇。
平日里誰也不能拿著喇叭到處吆喝自家多幸福、多美好、多有品位。這種優(yōu)勢原本屬于文人。林語堂一本《雅舍談吃》,奠定了美食家的評判標(biāo)準(zhǔn)。只是淺淡的文字在當(dāng)下已不足以表達常人的炫耀需求。一來我等無法比擬林大師,二來文字總沒有圖片生動,有圖才有真相。你不能追究林語堂是不是在某年某月吃過藤蘿餅,但你能用照片證明自己在家做了一塊松脆的蔥油餅,兩面焦黃,一吃渣掉滿地,三兩顆蔥花已經(jīng)殘留在牙縫。
同樣是顯擺,吃什么和穿什么真心不一樣。衣服的美,直白得什么都露在外面,連紐扣洞的針線都一清二楚。但同樣一塊肉被不同的廚子做了,身價完全不同。蒼蠅館子里只要肉夠多夠香就行,一旦去大館子,就開始對一切有期待了:餐廳里從吊燈到服務(wù)小妹的唇膏顏色都得是超五星的,碗里的肉一定得美出花來,然后它就該被拍下,否則落入肚子里,錢不是白花?
《紅樓夢》說過一道荷葉蓮蓬湯。精細面點用印子壓成蓮蓬、菱角樣,每個只有豆子大小,借著荷葉香氣飄在高湯里。這是紅樓里最具畫面感的一道菜,讓人看了就能想出模樣來。這種精細的吃食,連鳳姐都覺得麻煩,賈府里只做過兩次:一回是舊年備膳呈樣,再就是賈寶玉挨打后發(fā)嗲討來吃上一次??梢?,隆重的擺盤,并不屬于日常生活范疇。
擺盤,是拍好美食照片的基礎(chǔ)。所以餐廳里拿來拍照片的菜無需燒得好吃,但一定得擺好看:半生不熟的青菜,肉上面刷上明油,盤子里裝些干冰營造熱氣騰騰的效果……反正都不是用來吃的,造型師和攝影師盡可以化妝出一份好看的菜。到了上菜時候,你面對一份走樣的菜不用太驚訝,菜單上那根碧綠的菜真給你,想必你也不會歡喜的。
拍個菜折騰出一堆東西,反而讓這頓飯又有了審美和風(fēng)格的高度,從而被記住——至少是相機記下來。
這一套在家里統(tǒng)統(tǒng)不能用。誰家主婦也不至于有空到燒一份樣品供拍照,再重新端出一份喂飽家人。過日子可以費心,但不能費錢。如何讓一盤家常紅燒肉變得美艷就是學(xué)問了。這就是我們要搖旗吶喊的生活美學(xué)。矯情吧?是真矯情。但,美吧?也是真美。
生活美學(xué)需要道具。要想拍出好照片,先去盤查下自己的存貨。超市里那些青花、紅牡丹餐具以及一切塑料的、一次性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不能選。你起碼要有些干凈的白瓷餐具,這是最安全的搭配方法,不管是肉還是蔬菜,裝在這里總不會難看;然后是裝飾品,單獨一盤菜很難拍出花來。常人的刀法總好不過米其林大廚,盡量取中小景,避免放大細節(jié)——所以你需要配上茶杯、酒杯、餐布、花瓶、調(diào)味瓶等等和吃有關(guān)系的東西,讓畫面豐富起來。最后,找張干凈的桌子——千萬千萬別有一次性臺布,連那種水晶塑料板也不要!那一下就能把畫面打回大排檔段位。
建議先從冷菜拍起,拌個蔬菜什么的有紅有綠,拍出來好看,最主要是不怕放涼。如果先上熱菜,兩下一弄就飄出油花來,吃的時候還得回爐,這種不分主次的事情堅持不了兩天,會被家人抵制的。
菜拍完就是吃,這時候桌子是干凈的,臺面上是擺過的,盤子碟子都是挑選過的,可能還有花有草有蠟燭什么的。我們習(xí)慣了舍己為人、窮死自己也得殺雞待客的光鮮禮儀,這一回的虛榮,總算是為著自己了。
數(shù)碼相機的普及打破了拍照的神秘感,手機攝像頭則順手打破了儀式感。在你勉強記得的大年夜團圓飯上,拍個菜折騰出一堆東西,把簡單的事情復(fù)雜化,反而讓這頓飯又有了審美和風(fēng)格的高度,從而被記住——至少是相機記下來。
評論
下載新周刊APP參與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