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阿斯塔那古墓時已經(jīng)接近晚上,但吐魯番的天黑得晚,黃昏依然籠罩著那些光禿禿的洞穴,直到我們的腳步打破了空氣里的沉寂。
資料上說,這方圓十里是古代高昌城居民的公墓,埋有達官貴人、將軍士兵,更多的是平民。經(jīng)考古發(fā)掘的墓葬有456座,目前只開放3個。這3個其實也沒有太多看點,上世紀初,阿斯塔那的文物和干尸就已遭到斯坦因等海外大盜的洗劫,余下的一批后來被國家移到了博物館。
第一個墓室只剩一架山水花鳥屏風,為墓主的身份提供印證——一個來自江南、客死此地的漢人。第二個墓室倒是有兩具干尸,歷經(jīng)千年,男尸的頭顱還可依稀辨認出驚恐的表情。只是不知道,這對生同衾死同穴的伴侶,倘若地下有知,是否能忍受被這樣突兀地暴露在玻璃柜里,接受不定時的打擾和圍觀?那兩具簡陋的玻璃柜,據(jù)說還是1989年一位香港企業(yè)家捐贈5000元后才置辦的,如今不免顯得局促而寒酸。
在我們沿著墓道走進土坑狀的墓室前,同行的一位銀行高管堅決止步,表示就在外邊等。即便我們開玩笑說單獨留在上邊更恐怖,他尷尬地笑笑,仍選擇站在離墓口三米開外——原因當然不是害怕,而是忌諱。
在中國文化的意象里,墓地總是荒煙蔓草、陰風肅殺,只有帝王陵能成為熱門景點,而真正的公墓,尤其埋葬當代人的那些,只能成為城市的死角,不可能出現(xiàn)西方公墓那樣有鮮活的人在散步、休憩的場景,和旅游更是無緣,至少還沒聽說誰到北京旅游去參觀八寶山的。
哪怕是處在西湖風景區(qū)內、各自有著或哀婉或蕩氣回腸故事的蘇小小墓和武松墓,對于白堤、蘇堤那些熙熙攘攘的游人來說,也并沒有特殊的存在感,更不用說營造一種與之相和諧的文化氛圍。
中國人的生死觀一向認為死等于“無”,“死去元知萬事空”、“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而當代許多人連生活的房子都無法解決,遑論操心身后的處所。
剛剛過去的清明節(jié)有幾條新聞,一是上海出現(xiàn)將骨灰制成飾品的殯葬服務,美其名曰“生命紀念鉆石”。項目發(fā)起人稱:“用現(xiàn)代高科技將生者與逝者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想象一下,用逝去親人的頭發(fā)或骨灰做成鉆石戴在身上,你們就可以24小時不分離,當你想念的時候,想跟親人說說心里話,隨時隨地都可以,而不用非得等到清明、冬至,大老遠趕到墓園?!?/p>
另一條則極具中國特色——一群大媽在烈士陵園跳起了廣場舞。
在如何與死者相處、使公墓成為城市景觀和生活空間方面,中國人需要學習的太多。
與其說到公墓觀光,不如說是在這個“離天堂最近的地方”和偉大靈魂對話。
如果說中國式墓地透出的氣氛是“陰陽兩隔”,典型的西方公墓就呈現(xiàn)著和諧的“生死相依”。西方大城市的公墓通常綠草如茵、鮮花盛開,如果不是墓碑提示,簡直就像個公園。不過,即便有墓碑也不會產生什么恐懼和不適的觀感,它們各異的造型反而值得玩味,給悠閑的休憩增加了些許樂趣。
女作家素素在《歐洲細節(jié)》寫到,中國城市公墓和鄉(xiāng)下墳包那種卑瑣、擁擠的埋葬,讓她對死亡始終充滿了恐懼,但“我從不掩飾我對歐式墓地的好感。它也許就在城市之中,被樹木環(huán)繞,疏朗得像一個公園。那死亡了的肉體在土里安然地棲息,靈魂卻如天堂里的鳥,卸下了原罪的翅膀潔白如雪,飛累了,可以隨意在靜謐的林間草地上徜徉。與墓地相關的還有死亡儀式,這也是我所喜歡的。死神降臨的時候,身邊有神父給亡靈做祈禱。這種祈禱一直從床邊做到墓地,直到那個油著亮漆的棺蓋被土埋住,鮮花在上面開放。因為死去與活著一樣優(yōu)美、神圣,而且有尊嚴,所以歐洲人面對死亡非常從容”。
西方人面對死亡和公墓的從容態(tài)度,很大程度上與信仰相關。相信靈魂不死和肉體重生的教徒們,抱著樂觀心態(tài)將墓地修建得華麗而有創(chuàng)意。在公墓的演變史上,墓地總是與教堂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早期,墓地設立在城市中心,而教堂在墓園的中心。隨著社會發(fā)展和人口擴張,18世紀中期,城鎮(zhèn)中的墓地無法滿足需求,開始往城外遷移,甚至可以說是墓地界定了當時的城市邊界。
巴黎的拉雪茲神父公墓是歐洲第一座著名風景式公墓。它的前身是路易十四贈予神父拉雪茲的一塊土地。法國大革命期間,教會不歡迎被處死的人葬在教堂周圍,而只能埋到亂墳崗。拿破侖時代,人們意識到墓地對于市容的重要性,開始修建優(yōu)雅的拉雪茲公墓。起初居民嫌它遠離市區(qū)、交通不便,不愿意購買,為此巴黎市政府采取了一項聰明的措施——將大文豪莫里哀和寓言作家封丹的遺體遷入拉雪茲公墓,并舉行盛大儀式,廣而告之。名人效應迅速令墓地得到推廣,畢竟,有誰不希望死后能與賢達做鄰居呢?
如今,這座占地42萬平方米的公墓,它的田園牧歌式的氣質、安詳抒情的氛圍和如同藝術品的古典墓雕,已經(jīng)成為現(xiàn)代公墓設計的范本。巴爾扎克、王爾德、肖邦、歌劇《卡門》作者比才、《國際歌》作者歐仁·鮑狄?!盒情W耀,長眠于此。素素寫道:“那些人生活在另一個巴黎。因為那里面也分區(qū)和街道,也標著門牌號碼。大家也許常常在街上碰面,說不定還一起坐在咖啡館里悠閑地聊天?!?/p>
而對那些帶著情懷而來的觀光客而言,與其說到拉雪茲公墓觀光,不如說是在這個“離天堂最近的地方”和偉大的靈魂對話。盡管王爾德的性取向眾所周知,他的墓碑仍被來自世界各地的女人們留下了許多美麗的唇印。
個體享受生命自由的形式,應該還包括可以自主選擇死后的居所。
1821年深冬,羅馬一間小屋中,死神正步步逼近約翰·濟慈,他患有嚴重肺結核。25歲生命的流逝,任誰都會感到痛惜,尤其還是這樣一個細膩、詩意的靈魂。但這位曾寫過“哦,死是多么富麗”的詩人,在彌留之際想必是從容的,盡管來不及回到家鄉(xiāng),他已經(jīng)在羅馬給自己選好了墓地。
他選擇的是羅馬的新教公墓,如茵綠草順著緩坡一直綿延到上千年歷史的城墻邊,城墻是古羅馬的防御工事。濟慈的朋友雪萊形容,這座公墓是自己“一生中見過的最美的地方”。
年輕的濟慈認為自己的短暫一生不會留下任何痕跡,于是他提前為自己擬定墓志銘:“這里安息的人,他的名字寫在水上?!?/p>
若干年后,紀伯倫在文章中寫道:“濟慈——那只善鳴的夜鶯,如果知道他的詩歌至今一直向人們心中灌輸著愛美的精神,他應該會說:請給我刻下這樣的墓志銘——此地長眠者,他的聲名是用火寫在天空。”
詩人雪萊后來也選擇新教公墓作為安息之地。與他為鄰者有藝術家、外交家、士兵及一些游客——新教公墓的第一批“居民”就是來自英國、不幸客死的旅游者。此外,羅馬早期交通事故的受害者、在打獵中意外喪生的人,也多安葬在這里。和雪萊一樣,一些病人在意識到可能天不假年后,奔著對羅馬的向往和地中海的怡人氣候來到這個城市養(yǎng)病,最后也成了新教公墓的一員,他們雖眷戀家鄉(xiāng),但也隨遇而安。
如今,美國人、瑞典人、伊朗人、俄羅斯人、日本人,基督徒、新教徒、猶太人、穆斯林、無神論者……新教公墓成為一個令世人瞻仰的“國際社會”。其中一條墓志銘寫道:有光明,我永將牢記;黑暗中,我不會忘懷。
無論是巴黎還是羅馬,無論聲名顯赫還是默默無聞,那些選擇了長留之所的人,也意味著選擇了永恒的自由——即便是死,也要自由,這是生命更高級的追求。
日本名人墓地巡禮
請別在我的墓前哭泣!
對日本人來說,葬在寺廟里,意味著生前死后人際關系基本沒有變化?!度碎g失格》的作者太宰治,為了死后能與偶像森鷗外做鄰居,生前積極爭取,并寫道:“死后若能埋在這小巧而美麗的墓地一角,也許能獲得救贖吧?!?/p>
國人到日本,愛去北鐮倉的圓覺寺,那里葬著60歲的小津安二郎,只寫著一個“無”字的黑色墓石,是無數(shù)文藝青年念念不忘的朝圣地。今年春節(jié),我有個朋友專程跑到圓覺寺,語言不通,舉著手機和工作人員一番比劃,終于拍回個“無”字來,朋友圈里點贊者眾,久久才有人看出破綻:雖是同一個“無”,卻并非小津那座墓。
日本人愛在墓石上刻漢字,“無”字是熱門之一,并非小津獨創(chuàng)。常見的還有:“命”、“愛”、“夢”、 “絆”、“心”……初見時我忍不住發(fā)笑,心想這可不就是國內三線城市殺馬特小青年最愛的文身爆款嗎?然而在日本人看來,總有幾分禪意。
熟悉小津的影迷知道,他曾在侵華戰(zhàn)爭期間到過中國,從上海、南京,一路行至武漢和南昌。這個“無”字,其實是他從這段與中國的短短交集中得到的禮物。1938年,小津在一封寫給導演溝口健二的信中記錄了這件事:“現(xiàn)在所居住的宿舍的后山有一個(古)雞鳴寺。雨過天晴時常常爬上寺院。長滿青苔的石板上面是綠葉形成的隧道,穿過這個隧道,上面就是寺院了,東邊是○○(紫金)山,爬過城墻,有一個湖,湖上滿是青蓮,通過隱隱的草木葉子,可以一覽○○(南京)的城鎮(zhèn)。這個寺院是梁武帝時皇帝敕令所建,已有一千二三百年的歷史了。弘法大師空海曾經(jīng)游覽過這個寺院,非常著名。如今非?;臎觯帕鹊煤?。我請這里的主持二空寫了個字。我并不認為字寫得很好,然而寺印卻非常不錯??傊斫o你寄去。眼下正在○○(南京)待命。我想把整個寺院看個遍。精神非常好?!币驗閼?zhàn)時保密的需要,信中刻意將南京、紫金山、玄武湖等暴露地標的關鍵詞隱去了。
據(jù)說溝口健二在收到這封信后,立即找個高手寫個“有”字寄了回去,又說小津其實把“無”字群發(fā)給了整個朋友圈。往后研究小津的學者,有人認為這個字是他的戰(zhàn)爭觀,也有人認為它是日本人特有的物哀和無常感。小津過世后,大家一致認定這是他最喜歡的漢字,由圓覺寺派管長朝比奈宗源重寫一遍,刻在墓石上。
每年夏天我都會去一次北鐮倉,海邊小城和小津安二郎那些黑白底色下的場景并無變化,無處不是日常生活的極致;也尋訪過他在此地住過的百年旅館,還有隱藏在漆黑山洞背后的神秘舊居——越發(fā)感慨,他果真是長眠在最鐘情的地方。更何況,那些絡繹不絕的拜祭者,總記得他鐘情于威士忌這件事,擺放在墓前的酒瓶子從未間斷。
鐮倉作為一個地標,在日本影史上刷足了存在感,誰叫小津安二郎和黑澤明都葬在這里呢?
日本人中有很多葬在寺院里。神社和寺院分工明確,出生和成人儀式總是在神社舉行,是喜悅和熱鬧的場所。葬禮和悼念會一定選擇寺院,人也葬在此處,是告別和往生的場所。
據(jù)統(tǒng)計,日本現(xiàn)有超過75000間寺院,共計13宗派。一個人葬在哪間寺院,大約能判斷出他所屬的宗派。但現(xiàn)代日本人中佛教徒并不多,所屬寺院只能代表家族信仰,或者根本是“無宗派”,寺院更類似于一種社區(qū)力量。
圓覺寺去得多了,漸漸知道距小津數(shù)步之遙,還葬著木下惠介,對面的松嶺院里,有田中絹代之墓——前者是和小津同在松竹工作的名導,后者是小津御用女演員。不少資料稱松竹的另一位大牌導演小林正樹也同葬于此,我多次尋訪未果,因不是熱門景點,寺廟僧人也不似指出小津安二郎那般胸有成竹,大概會成為永久的謎題。松竹大船時期的影迷,把圓覺寺視為日本影史上一個重要的證據(jù),對于在人前總是拘謹?shù)男〗騺碚f,這似乎也是最好的安排:葬在寺廟里,意味著生前死后人際關系基本沒有什么變化。
寫出西方第一部小津研究專著《小津》的美國作家唐納德·里奇也來過圓覺寺,在這里聽日本禪學權威鈴木大拙講過一次“南泉斬貓”的故事,并不太懂。小津死后第三年,鈴木大拙也逝世,就葬在圓覺寺一條馬路之隔的東慶寺。
相比小津安二郎,黑澤明要難見得多,他的墓地位于4公里以外的安養(yǎng)院。我曾向一個住在附近的老頭打聽黑澤明所在,然而他一臉茫然,懷疑自家門口不可能有這等大師,最終把我扔在寺院前,遺憾地表示“已經(jīng)關門了呢”,消失在寺院后擁擠而老舊的民宅中。半個小時后,我在后山寫著“游客留步”的墓園里找到了“黑澤家”的墓石,沒有祭酒,沒有佛花,冷冷清清,只有一只被腳步聲驚到的黑貓“咻”地跑過,嚇人一跳。
大型公共墓地的好處意味著可以一次“拜訪”許多名人。
最近一次墓地巡禮,是在東京府中市的多摩靈園,面積超過40萬坪,是日本第一個公園型墓地。和寺廟相比,葬在大型公共墓地的方便之處,意味著可以一次“拜訪”非常多人:三島由紀夫、江戶川亂步、吉川英治、堀辰雄、向田邦子、岡本太郎……甚至連山本五十六都住在同一個“小區(qū)”。
從多摩站下車,沿著路標穿行于小巷間,大約10分鐘后,道路兩旁花店林立,這是一個標志:墓地就在眼前。
墓地附近賣的花,和一般花店不同,它們被稱為“佛花”,專門供奉于墓地和佛壇。以白黃兩色菊花為主,配以康乃馨、紫羅蘭和金魚草,加上楊桐葉便是定番。彼岸花不能出現(xiàn),據(jù)說有毒;玫瑰和薔薇也是禁物,據(jù)說帶刺,香氣又太濃郁。極少有人將佛花買回家做裝飾,但每逢季節(jié)交替,剛剛剪下的時令花,總令我手癢:春天是蝴蝶蘭和金盞花,夏天是龍膽、菖蒲和百日紅,秋天偶有紅楓,冬天則是水仙、山茶和罕見的冬櫻。
在多摩靈園門口的花店,買了把冬櫻去見三島由紀夫,名叫“啟翁櫻”,最早是東北地區(qū)的山形縣栽培的中國品種。墓園內常常見到貓,數(shù)量多得驚人,有一只悠然地躺在櫻花樹上睡覺,另一只見了生人也不怵,一路死纏著不走——想必愛貓派作家三島,對這環(huán)境甚是滿意。
三島在墓園深處,墓碑上并無“三島”二字,回歸了“平岡公威”的本名,和祖父母、父母、妹妹、妻子合葬在“平岡家之墓”。有一個小插曲:三島切腹自殺的次年9月,便遭遇了盜墓事件,他的墓地被挖開,裝著遺骨的盒子不翼而飛……兩個月后,一位下班閑逛的巡警在40米外的公廁旁找到胡亂掩埋著的骨盒,證實里面確是三島遺骨沒錯,才終于有驚無險。犯人至今未抓到,為何盜墓而后又歸還不可而知,坊間盛傳是三島由紀夫的狂熱粉絲所為。
距多摩靈園15分鐘車程的三鷹市,有一間禪林寺,住著三島由紀夫最看不起的太宰治,以及太宰治十分熱愛的森鷗外。太宰治能容身于此,完全是本人積極奔走的結果,他生前來拜祭過森鷗外,還寫進小說《花吹雪》中:“從這清潔的墓地中,能看出些鷗外文章的影子。我這把污穢的骨頭,死后若能埋在這小巧而美麗的墓地一角,也許能獲得救贖吧?!比欢?,我們都知道,太宰治是個不折不扣的迷弟,他還有另一個更癡迷的偶像名叫芥川龍之介,于是有人模仿他的口氣說:“別在我的墓前哭泣,我不在那里,我在芥川老師家門口?!?/p>
位于東京豐島區(qū)慈眼寺內的芥川老師家可就有點遠了,如果太宰治從禪林寺步行前往,目測需要4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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