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慧的房子,有好多扇窗戶。從其中一扇朝南的窗戶望出去,就能看到山谷豁口中的海。海水的藍時而深、時而淺,有時候一片海上有不同層次的藍,因多變的天空而來。去年以來,很多人好奇這個房間、這扇窗、這片海、這個村究竟有何種魔力,或者說,周慧本人究竟有何種魔力,令人關(guān)注?40歲開始,周慧在深圳馬巒山一帶的村子里獨居了近10年,不工作、不結(jié)婚、沒有孩子,剝離種種社會身份,以一種主動的方式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她把自己逼到墻角,和貧窮面面相覷,也因此有了她與生活的結(jié)晶,一本書——《認識我的人慢慢忘了我》。這是理想主義者眼里難得的勝利。半年來,記者們走進這個房子,以工作之名,尋找自己生活的答案。《認識我的人慢慢忘了我》
作者: 周慧 著 / 黃燦然 選編 / 周慧
出版社: 上海文藝出版社
如果你問一個人如何能拒絕所有不想要的,別無所求地生活下去,很多人也許可以忍受孤獨,但缺了那種種子似的、落地就能生根的強悍心靈。在周慧身上,一些對立項可以相安無事地共存:強悍又敏感,松弛又好勝,焦慮但選擇繼續(xù)無所事事,渴望交談的同時渴望孤獨……多年來,她看著它們在自己的身體里博弈,像一尊復(fù)活節(jié)島的石雕,不為所動,日復(fù)一日,近乎殘忍地面對自己。一條退無可退的退路
這里沒有你想象中那種逃離城市的“村居生活”。早上沒有雞打鳴,房前屋后沒有田園,更沒有李子柒。公交車直通村口。嫌麻煩的話,從小梅沙地鐵站打車10分鐘,經(jīng)過嶄新的自建樓房,就到了周慧住的那一棟8層高的樓。雖然在村里住了這么久,但是本地村民,她一個人也不曾打過交道。她的早上通常始于9點,醒來時,免費的陽光和風(fēng)已經(jīng)抵達。她從房間踱到客廳,到廁所,進廚房燒水,端坐在書桌前,刷會兒手機。等水開泡茶——她一般不吃早飯,沒胃口,省去一頓飯錢。
早晨,周慧在泡茶。(圖/局外人視頻 截圖)
桌上,一群螞蟻正在圍攻前一天掉落的食物殘渣。周慧笑道:“別管,它們正在吃流水席。螞蟻覺得我是外來者,它們才是這里的主人。”話音剛落,她戴上老花鏡看近處,驚叫,“好多”,然后抽出紙巾,把螞蟻捏進去。她不是一個多情的人。洗衣機在陽臺大聲顫抖,出水管被她引向陽臺外側(cè),廢水利用,洗衣服的水可以用來沖洗陽臺。她拿起塑料掃帚,麻利地把水趕到死角,再趕進地漏里。陽臺上的泡沫箱子和花盆里,種著一些多肉和隨手插的韭菜,塑料筐子里曬著她心心念念的豆角。曬過的豆角去了豆腥,有獨特的香氣。喝了茶,晾了衣服,發(fā)了呆,看了會兒書,周慧突然摘下老花眼鏡,踱到冰箱前。多了兩張嘴,她在規(guī)劃午飯做什么。蒸個雞蛋?便宜的雞蛋是蛋白質(zhì)的主要來源之一。絲瓜炒什么?她拿出蝦,那是冰箱里最貴的食材。再來個白焯紅薯葉,樓下院子有,現(xiàn)摘。周慧在樓下花壇里摘紅薯葉。(圖/局外人視頻 截圖)
她從廚房出來,抓著一個黑色塑料袋,走到門前,用腳趾夾起昨天穿過的襪子,丟到地上。她大笑著對我們說“你看我有多懶”,然后光腳穿上鞋,帶我們?nèi)フt薯葉。我想起她在某個播客里說自己像一條蟲,懶,整天在家里滾來滾去。她很幽默,是因為心中內(nèi)置了對生活、對自己毫不留情的洞察。盛夏的7月,忽然下起驟雨,院子里瞬間濕透。周慧身手敏捷有力,胡亂扯了一通,很快就摘滿一大袋。她感慨,紅薯葉隨便插下就長得很好,足夠保證蔬菜供應(yīng)。她的一雙手,虎口處張得很開,抓握有力,是那種勞動人民的手,以至于講話比劃手勢的時候,有點用力的笨拙。在自己動手獲得食物方面,她極具天賦,像漂流到島嶼的魯濱遜。村里沒有飯店,外賣又無法抵達,而她也沒錢出去吃飯。前些年,她會拿著叉子,潛入海里扯青口、扎螃蟹,一次性扎好多,“太貪了”,她略帶懺悔。我驚詫,問她怎么會有捕獲海鮮的經(jīng)驗,她說太饞了就能做到。“像蜜蜂一樣從這扇窗飛到那扇窗”的日子里,食欲很容易攻占她,但滿足欲望又那么簡單,吃一頓鮮美、簡單的飯,細細咀嚼,她就覺得“我的生活怎么那么好啊”。一日兩餐,保證肉蛋奶和蔬菜的攝入,喝足夠多的水,保持運動,這是日復(fù)一日的生活最低限度的秩序。秩序之外的部分,她任由時間在這個房子里流逝:靠在沙發(fā)上看綜藝,刷B站吸貓吸狗,刷微博,對各種社會新聞和公共事件了如指掌,時常憤怒。實在待不下去,她就下山去買奶茶,去鄰居杰茜家、丁路家蹭吃的。她家里有兩面墻壁的書,書桌上堆放的詩集、小說,很多都荒廢在某一頁上。她說自己看書如抽絲,但只要讀了兩本書,就會覺得,“換了一個新我”。白天很容易溜過。晚上,躺在床上,“一把匕首”就會伸過來,周慧質(zhì)問周慧:你在干什么?不能再荒廢下去了。于是,她卸載了B站。但過了不久,又下載回來。起初,她也沒想過自己會在這里一直待下去,過非必要的生活,也不必有任何嚴(yán)密計劃。2014年,新來的領(lǐng)導(dǎo)她不喜歡,“好的職場人必須當(dāng)雙面人”,她自認清高,無法配合。命運推了她一把,她從人事經(jīng)理的位置上離職,放棄這份月薪一兩萬元的摸魚工作。辭職后,聽說深圳舊天堂書店的合伙人住在一個村子里,她也就搬了過來。她有一點積蓄,十幾萬元,夠生活一陣子,她也覺得自己遲早還是要回去上班的。一年后,她在股市最高點投進去的十幾萬元只剩不到兩萬元。錢見底了,卻不想回去工作。中間其實有過機會,比如有朋友介紹她去管理民宿,但她統(tǒng)統(tǒng)滑過去。直到年紀(jì)越來越大,徹底沒有機會,她終于把自己逼到墻角。再往前二三十年,她擺脫了本應(yīng)在工廠做鞋幫子的命運,離開岳陽農(nóng)村,考上大專,趕上了深圳這座城市騰飛的時候,成了一名白領(lǐng),之后升職為小領(lǐng)導(dǎo),工資可觀。如果沒有意外,往后的人生大概率是安穩(wěn)的。作為一個曾經(jīng)把自己從命運的泥淖里拔出來的人,她本不應(yīng)該放棄這一切。洞背村位于大嶺古村背后,原住民很少。早年,這里房租便宜,搬進來很多外地人。在周慧住的那棟樓,兩房一廳最早只需800元月租。詩人黃燦然住在樓下。2014年,他從香港《大公報》辭職搬到這里。單向空間的劉寬曾在2018年去了洞背村,拍了一部關(guān)于黃燦然的紀(jì)錄片——《日常的奇跡》。黃燦然說,自己從前在香港基本不跟人交往,到了這里反而跟很多人熟起來。窗外的海。(圖/受訪者提供)
“黃老師知道我窮,又愛吃,每次有好吃的就叫我?!痹凇度粘5钠孥E》里,周慧是“蛋蛋”,黃燦然的一個有趣的鄰居。吃飯的時候,她極其認真,埋頭大干,偶爾加入話題,一開口就惹人大笑。當(dāng)時,人們不知道,她內(nèi)心已經(jīng)有一整個宇宙。搬到洞背村不久后,樓上的鄰居介詞張羅起讀書會,一共推薦了60本書。讀書會上,很多人直接睡過去,但當(dāng)時39歲的周慧卻由此重新打開閱讀的門。二十幾歲的時候,她偶爾看書,看得最多的是《讀者文摘》。也看一些國內(nèi)作家的書,像余華、蘇童、莫言等,但都沒有多大感覺。直到看了王小波,順藤摸瓜讀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下筆輕盈,充滿想象力;她又讀??思{,《喧嘩與騷動》開頭反復(fù)看了十遍,讀不懂,卻被這種語言的陌生性吸引。高密度的句子里,蘊含著豐富的空間,像迷宮一樣,把周慧從狹小的空間導(dǎo)引到無窮的世界。接著,40歲后,她開始愛上女作家——愛麗絲·門羅、安妮·普魯、安妮·艾爾諾。她嫉妒,她們怎么可以寫得這么好?讀得多了,等到有足夠的閑暇,她開始了有意識的寫作。黃燦然和同住村里的詩人孫文波偶然看到她的文章,都鼓勵她多寫。她沒有放在心上,依舊我行我素,沒想過會出版,就是暗暗跟自己較勁,想好好寫。周慧有三副眼鏡。她既遠視,又有散光,在看書、看屏幕和開車的時候,需要戴不同的眼鏡,切換光進入眼睛的角度。她的寫作也一樣。在她寫下的文章里,人稱是不斷變化的,視角也隨著人稱的切換而發(fā)生改變。在家中看書。(圖/攝影師吳忠平 攝)
大多數(shù)時候,她寫下“我”的呢喃;有時候則是第二人稱“你”;還有些時候,她用第三人稱,寫“一個獨居的女人”。用第二人稱的時候,她在跟一個叫作周慧的女子對話:“你從來沒有在這樣的游歷里有過交談,人們都有交談對象。其實你有交談對象,我,不過你不知道,你漂浮在神秘的島嶼之上,我對你的悲傷無能為力?!彼袝r候?qū)χ芑酆軞埲獭澳阕?,不要起身,你已?jīng)蹉跎多年,你丟棄了太多現(xiàn)在想來不能丟棄的東西”。像一把匕首,周慧與周慧短兵相接。用第三人稱的時候,周慧是周慧自己的敘述者。“一個獨居的女人,走到哪里都捏著手機,在家里上洗手間,脫褲子時,她將手機橫著擱在頸上,用下巴緊緊夾住,坐好后再拿手機?!毕窦依锇惭b的某個攝像頭,她用有距離的客觀視角來看周慧。寫作是監(jiān)獄,逼迫她坐下來;寫作也是鑰匙,讓她自由。她坐在電腦前,思緒沉淀,捕捉記憶,用意志決定讓哪個詞語出場。這樣,她“獲得了無窮的樂趣”,否則,“生活就是一成不變的,今天和明天沒有區(qū)別,今年和明年沒有區(qū)別,窗外的風(fēng)景天天看也沒有意思,你甚至?xí)挥浀盟械臇|西,這樣的生活沒有意義、沒有意思”。唯有閱讀和寫作,讓她獲得一種生活的質(zhì)感。她總是想到《都靈之馬》那部電影:冬天,一對父女,一日三餐煮土豆吃,就這樣吃了六天。最后一天,煮馬鈴薯的水沒有了,只剩下冰冷的土豆。那個父親說,你必須吃掉它。生命的盡頭,一片荒蕪。整個成長時期,周慧的生活空間封閉、狹小。她形容自己是個“小透明”,從小成績吊車尾,滿眼滿腦都是對食物的渴望,無暇顧及其他。周慧出生的時候,家里已經(jīng)有兩個姐姐了。盼望生兒子的家庭,對這個多余的女兒并未寄予厚望。從來沒有人告訴她,應(yīng)該努力學(xué)習(xí),以改變命運。況且,命運是什么呢?成長過程中,她不曾有過什么榜樣。初中時,二姐從鎮(zhèn)上帶回來瓊瑤小說,打開了她對愛情的幻想。初吻是什么滋味?暑假,無人的教室里,她站在鋪滿稻谷的地板上,用粉紅、粉黃色的粉筆在黑板上畫了一個古裝美女,胸前足足畫了四層金項鏈。她在書里寫道,那是她對未來唯一的想象。高中畢業(yè),她被安排到奶奶工作過的國有工廠踩縫紉機。一個17歲的女孩,從來沒想過以后要做什么、會變成誰,也許,就像世世代代的女人一樣,戀愛,結(jié)婚,生孩子。后來,周慧有過幾次非常猛烈的自我覺悟。在命運即將籠罩下來的時刻,她突然察覺,然后以旁人看來十分任性、冒險的方式掉頭就走。進工廠不到一個月,她已經(jīng)能熟練地在縫紉機上踩出完美的鞋幫子,這是一份本應(yīng)令人感到驕傲的工作。直到她進入工廠的公共浴室,幾百平米的大通間,幾十個女人的裸體出現(xiàn)在她面前,她們正自如地搓洗著身體的各個部位。她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這幾十具身體里的一分子,和其他人沒有任何差別,“我對情對愛對欲的渴望和忐忑被這座裸體森林全面擊潰”。之后,她故意把鞋幫子踩得歪歪扭扭,丟掉了這份工作,以及當(dāng)月的17元工資。隨后,她和二姐一起,坐著火車到深圳打工。在八卦嶺的手表廠里,因為是新人,她總被安排裝最難裝的機芯。一天早上,她把塑料盤推回倉庫,以示抗議。她發(fā)現(xiàn),管發(fā)料的湖北女孩,低下身子,歪著頭看著她,“像看動物一樣”。這是弱肉強食的世界,她嘗試讓自己變得強悍。然而,沒有學(xué)歷,她始終只能徘徊在城市邊緣,自卑,怯懦。不久,她從另一家工廠辭職,人生中第一次發(fā)奮讀書,終于通過成人高考考上了一所大專。接下來,是一個湖南農(nóng)村姑娘“逆襲”的故事。有了學(xué)歷,她回到深圳,跨進了那個一直把她摒棄在外的世界。她干過銷售,但她不喜歡求人的感覺,就消極抵抗,在工位上假裝做表格,其實是在電腦上打字,寫一些“現(xiàn)在看起來稚嫩”的小說。后來,她在一家200人規(guī)模的公司做了HR,還升職為人事經(jīng)理。每天,她只要管好底下的人,就可以維持一天6個小時的工作,以及可觀的上萬元月薪。她再一次感受到命運的全面籠罩,但這種籠罩并不黑暗,“很舒服”,好像可以一直這樣下去。但在39歲這一年,她突然覺得,應(yīng)該去看看生命還有什么可能。剛搬到洞背村的頭幾年,周慧只要保持節(jié)儉,就能勉力生存。除了房租、簡單的一日兩餐以及健身年卡,她幾乎沒有其他支出。直到前幾年,生存問題逼到眼前。洞背村的村口建起一所知名高校的附屬中學(xué),學(xué)生和陪讀家長把這里的房租推了上去,800元的房租漲到2800元。另外,社保也漲價了,周慧的開支猛增。
村里陸陸續(xù)續(xù)蓋起了新的房子。(圖/受訪者提供)
她在深圳有一套小房子,租了出去,還了房貸還略有盈余,足夠交這邊的房租和社保。房租上漲后,她只好停了社保。疫情期間,她給一家餐館每月寫4篇公眾號文章、每篇200元的活也丟了。而疫情后,她在深圳的房子空置時間很長,租金不穩(wěn)定。省錢已經(jīng)不管用了。人被貧窮逼到角落,“思想就開始齷齪”,她天黑時會去別人的菜園子偷菜,用滴漏的方式接水。生活變成了時時刻刻進行的算術(shù)題。站在便利店貨架前,她會仔細一件件比對價格,和自己的欲望撕扯,最終會放下,什么也沒買。她甚至試探性地問房東,能否由她來打掃樓道,一周打掃一次,一個月200元就行。房東拒絕了。她猶豫過要不要搬走。去鹽田看了租金便宜的出租房,又臟又吵。對她而言,其他都能壓縮,唯獨不能壓縮最后的居住尊嚴(yán)。在書里,她近乎無情地把這一切寫下來。她寫自己像“一只舉著半粒米飯橫穿山路的落隊螞蟻”,“像是被某種滾筒離心力甩到這里的人,緊緊地扒著桶緣,不讓甩得更遠更碎”。與周慧偶有來往的姑媽,有一次忍不住問她:“你到底靠什么生活?”她打哈哈過去,但沒說自己要借錢生活。最窮的時候,朋友提出,借筆錢讓她把日子過好。周慧知道,朋友的錢也有成本,便挪借了25萬元。問她為什么借這么多,她回答:“那我想買點基金把利息錢給掙回來不是?”實際上,姑媽提出想幫她還房貸,但周慧拒絕了,她一向不喜歡欠人情。她輕描淡寫地說起,2014年她被股市坑慘了,所以她打死不碰股票。這筆錢被她放進基金里,然而,前幾年基金同樣慘不忍睹,她的錢沒了一大半。后來,她實際上借得更多。她的計劃是,以后實在不行,就把房子賣了還錢。在岳陽,我們見到了周慧的大姐、二姐。二十幾年前,周慧和兩個姐姐都在深圳打工,但淘金夢沒有均等地在每個“深漂”身上成真,大姐、二姐陸續(xù)回了老家岳陽。如今二姐夫工廠有了起色,二姐成了周慧口中的“富婆”,大姐生活也算舒適。周慧以及大姐、二姐。(圖/受訪者提供)
前幾年,周慧回家,二姐約好在火車站接她,臨了卻打不通電話。周慧幾近報廢的手機掉電太快,到火車站已經(jīng)自動關(guān)機。二姐氣得要死,丟給她一部iPhone手機:小妹怎么把生活過成這樣?是大姐先知道小妹出書的。講起這個事,大姐眼睛有點濕潤。她說,書里寫到她們從小的生活,那些點點滴滴,讓她想哭。大姐熱情豪邁,一口煙嗓。她早年離婚,如今幫二妹照顧孩子,獲得一份收入。大姐平常喜歡喝烏蘇啤酒,和姐妹們擼串、聊天;大多數(shù)時候,她熬夜看一部又一部電視劇,在他人的故事里哭得稀里嘩啦。15歲時,大姐不想讀書,父親便把她送進縣城一家玻璃拉絲廠做事。沒多久,皮膚過敏。市里的叔叔承諾幫她找工作。來到叔叔家,她一直沒能擁有那份承諾的穩(wěn)定工作,倒是做了很多洗衣做飯的活兒。她的婚姻始于逃離的愿望。當(dāng)時,她談了一個男朋友,是混社會的,匆匆結(jié)婚,從一個天羅地網(wǎng)逃到了另一個。周慧父親離世前,曾提起最后悔的事情,就是不該那么早把大姐送到市里。知道我們要來拍攝,大姐很開心,“我們家終于出了個作家”,似乎無限感慨。我問二姐看了書沒有,她抽著煙,微微笑著,眼睛里有些意味深長的情緒:“沒什么,就是覺得她的生活過得太苦了?!?/span>正在悶頭吃飯的周慧突然抬起頭來說:“她(二姐)生活得太好了。”三姐妹都曾有寫東西的習(xí)慣。大姐愛寫,卻覺得自己寫得不好。她贊嘆二妹的散文——有一次她轉(zhuǎn)了一篇二妹寫的散文到QQ空間,當(dāng)?shù)氐膱蠹埦庉媶柲懿荒芸l(fā)。在她們的回憶中,以前家里條件艱苦,父母卻都有看書的愛好。父親住在鎮(zhèn)上,經(jīng)常訂閱《讀書》《小說月報》等雜志,閱讀的靈光曾在這個家里流轉(zhuǎn)。閱讀是寫作的開始,但寫作的筆,最終在周慧手上轉(zhuǎn)動。二十歲時,周慧在深圳。(圖/受訪者提供)
一個普通人成為寫作者的可能性有多大?黃燦然在《認識我的人慢慢忘了我》一書的編后記寫道:“太多人早年有才氣,但后來因為各種原因,包括生活所迫,而放棄寫作。他們原本的寫作才能經(jīng)過轉(zhuǎn)化后,倒是大大改善了他們的生活,但他們的生活卻毀了他們的寫作才能,在我看來也毀了他們生命的意義……而像是周慧這樣一個也是被生活所迫,窩在一個山村里,有幾年陷入貧困境地,卻反過來堅持寫作,成就了好作品而且還改善生命的人,其獨特性是不言而喻的?!?/span>出書之后,周慧的生活狀態(tài)有了一些變化。一年來,她走出洞背村,到各地做分享,頻繁與人交流。她認識了很多人——作家、書店老板、圖書編輯、幾個記者,和他們有著密度高且愉悅的交流,看起來好像已經(jīng)遠離了孤獨。7月,我們跟隨周慧到長沙阿克梅書店做分享。書店在長沙大學(xué)城旁邊,爬上窄窄的樓梯,就到了小小的書店空間。書店老板小七和江濤夫婦有一個4歲的小女兒,叫作小船兒,皮膚黑黑的,眼睛很亮,像個小精靈。小船兒光腳踩在地板上,不時得意地向各位介紹自己用蠟筆涂抹的不明作品,令人喜愛。周慧看著小船兒,自顧自地說起:“我小時候長得也差不多像小船兒這樣,為什么我爸媽就不愛我呢?”走到書架前,她指著自己的書對兩個男生說:“這本書也很好啊,要不要買?”又說,“不好看包在我身上”。她逗弄兩個男生,搞得他們不好意思,落荒而逃。她說:“有的人就看不起我的書、看不起這種散文,覺得不高級?!?/span>晚上7點,人群從樓梯口不斷冒出來,書店熱氣騰騰。這是周慧的主場,分享主題是“非必要生活,有必要寫作”,她喝了一大杯調(diào)制酒,興致很高,妙語連珠,時不時逗得全場大笑。周慧面對的是一雙雙渴望的眼睛,幾乎都是年輕的女孩子。有一個短發(fā)女孩,說自己帶著這本書走了很多個地方,她拉著媽媽一起來聽分享。50歲的獨身女人,40歲才開始寫作,對經(jīng)歷了女性主義覺醒卻不知未來該走向哪里的年輕女孩來說,周慧以奇跡榜樣的面貌出現(xiàn)。一個女孩問:“伍爾夫說,女人需要一間自己的房間來寫作。對你來說,寫作還需要什么?”周慧好像想到了很多,表情變得嚴(yán)肅:“反正我不能有丈夫和孩子,否則可能靜不下心寫東西。當(dāng)然也要有一間自己的房間,我是一個身體疏離的人,喜歡一個人待著……但并不是女人就一定要寫東西,有的人需要一個安全的小船,可以托著她……對于這個問題,我給不了很好的答案?!?/span>當(dāng)天,她讀了一篇自己的文章,《那天黃昏》。她說文章所描述的,最接近自己的狀態(tài)。“他們看風(fēng)景或彼此交談,你在人群里小心翼翼地走著,唯恐被人發(fā)現(xiàn),你的半邊臉還沒有回來。你形單影只。你不會愛,你不曾獲得愛。“你一邊走一邊聽,不聽音樂,你聽人們交談,這些只字片語大多是重復(fù),每個人都在說著差不多的話,像每個人都穿著同樣的救生衣。”文章寫于一次她在商場等待牙齒的麻藥勁兒過去的時候。她看著人群,人們好像沒有變過,過幾年換一種流行的發(fā)型和衣服,每個人說著差不多的話,“就像穿著同樣的救生衣”?!叭藗兊纳?、工作是他們的深淵,也是他們的救生衣?!?/span>她是個脫掉“救生衣”的人,沒有結(jié)婚,沒有孩子,沒有愛人,沒有錢,沒有工作,“不寄望于外界,我只能從自己身上尋找力量”。周慧在海邊游泳,那是一塊不需要收費的海灘。(圖/受訪者提供)
很多人好奇,周慧是否對親密關(guān)系沒有需求。她有過與婚姻擦身而過的經(jīng)歷,后來又談過幾段貌不合神也離的戀愛,從來沒有遇到過稱得上好的親密關(guān)系,甚至可以說是糟糕透頂。最接近親密的時刻,是她抱起一只叫作虎皮的流浪貓,啃它的臉。她愛吸貓,虎皮走了之后,她并沒有去養(yǎng)一只真正屬于自己的貓。“我覺得還沒有孤獨到要養(yǎng)一只寵物來陪伴自己的程度?!绷硗?,她喜歡貓勝過狗,因為無法承擔(dān)后者死心塌地、始終如一的關(guān)注。“人終其一生都被兩種完全相反的驅(qū)動力操縱者,一種是對陪伴、愛以及所有能讓我們親近的關(guān)系渴望,另一種是對獨立、孤單和自由的向往。我天生孤僻,加上后天缺乏認識,在前一種上屢敗,只能對后者投入心力,它很有必要,對我來說,終究一切都將依賴于此?!痹凇堕l門、盾牌,甚至遮羞布》一文中,周慧寫道。上一次戀愛,是幾年前。對方是一個小她很多的健身教練,年輕的男孩,對世界沒有多余的想法,“那時候太想要生活里有點變化了”。周慧喜歡他身上的干凈清爽。他喜歡擁抱她,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原來人是有肌膚饑渴的。有記憶以來,母親不曾抱過她,也沒有任何親密舉動,一家人都是如此。唯一記得的是,小時候,寒冷的冬天,睡覺的時候,外婆心疼地把她的腳裹進自己的棉衣里。周慧走在老家的小路上。(圖/受訪者提供)
八九歲的時候,她五六點就起床,燒火給自己做蛋炒飯。母親從不過問。父親在鎮(zhèn)上上班,很少回來,她也不了解父親是什么樣的人。記憶中,父母偏愛二姐,“是功利性的愛”,因為二姐學(xué)習(xí)成績好一點。小時候,她總覺得自己不是這一家的人,“聞父親的衣服,聞母親的枕頭,想找出血脈里那根隱形的線。父親的氣味略熟悉,讓人安心;母親幾乎沒有氣味,莫非不是親生?”直到很久后,母親來深圳看她,與她同住過一段時間,她才慢慢重新體會母女關(guān)系。但終究還是來不及,父母便相繼離開了。回想起來,周慧覺得母親一生堅硬,她是那種學(xué)生、家長敬畏的老師,用鐵腕制服學(xué)生,也因此,她的“刺太多了”。也許母親內(nèi)心最柔軟的地方給了外婆,“她心疼可憐的人”,外婆的日子過得太苦。以前,她家住在洞庭湖邊,她總聽母親提起“倒垸子”的驚心動魄:大水沖垮堤壩,一切都被沖走,村民騎在牛背上,連夜帶著豬狗遷徙。在岳陽樓下看洞庭湖。(圖/受訪者提供)
母親的噩夢后來成了她的記憶,母親的生命也仿佛接續(xù)到她的生命里。她經(jīng)常覺得,如果母親生活在現(xiàn)在,大概率不會結(jié)婚,也不會有孩子。到現(xiàn)在,她還是經(jīng)常會夢見母親?!八龑ξ业挠绊懱盍耍欠N情感很復(fù)雜,死亡卸下了他們身上背負的東西,卻移到了我們的肩上,一直馱著。”在新書的第三輯,她寫下這些文字,但遠遠不夠,她確信自己還有一些表達沒有完成。關(guān)于母親,需要日后由她來不斷自問自答。在岳陽的最后一天晚上,我們在岳陽樓下閑逛。夕陽暈染了整個天空,我看一會兒夕陽,再看一會兒鏡頭里的周慧。不笑的時候,她的神情是堅毅的,臉上從不流露任何悲傷或者孤獨。她眼角有一些細紋,但看不出來馬上就要過50歲生日了。她沒有“救生衣”,因此不在社會時鐘的計算里。她看著前方,好像墜進了回憶,別人無法進入,講述也無法抵達。波光變幻的湖面,鳥兒來回飛翔,不時優(yōu)雅點水。周慧感慨,它們好自由。早年,她混跡論壇,起了個網(wǎng)名叫作“洞庭湖野麻雀”,就像這些鳥兒,“爹不疼媽不愛的”。在深圳快30年,她始終沒有歸屬感。她只是城市的觀察者,也是自己的觀看者。對于故鄉(xiāng),她沒有鄉(xiāng)愁。一個女人所有的,只是她自己,還有那些記憶。作者:劉車仔
編輯:譚山山
校對:遇見
運營:鹿子芮
排版:冼曉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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