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戈 多
編輯 | 花花菜
題圖/封面 | 《宇宙探索編輯部》
“一本雜志,光探索飛碟就探索了40年,真是夠奇葩的?!?/p>
在《飛碟探索》編輯部,80后編輯馬文若打趣地自嘲。辦公室外,一股“廢土科幻感”正席卷而來,漫天的黃沙侵襲了整座城市,馬路對面的建筑消失不見。塵暴之下,太陽成了一個模糊的光團,好像一艘懸停于半空的UFO。
電影《宇宙探索編輯部》上映之后,這本近乎被時代遺忘的雜志突然重回大眾視野。電影里,《宇宙探索》是一本研究地外文明的過氣雜志,主編老唐是個癡迷于外星人的“偏執(zhí)狂”。他用八爪按摩器接收宇宙的信號,在電視的雪花點里尋找宇宙誕生的余暉,盡管生活落魄潦倒,也要義無反顧地踏上尋找外星人的旅程。
塵暴之下,太陽成了一個模糊的光團,好像一艘懸停于半空的UFO。(圖/作者攝)
電影的原型正是曾經(jīng)風靡全國的科普雜志《飛碟探索》??苹米骷翼n松在微博中略帶傷感地回憶:“宇宙探索編輯部就是飛碟探索編輯部。女看知音,男看飛碟,那時就是這么說的?!?/p>
上世紀80年代初期,《飛碟探索》在西北工業(yè)重鎮(zhèn)蘭州創(chuàng)刊。在那個剛剛打開國門的年代,它的誕生就像UFO一樣,如同一個驚世駭俗的“天外來客”——宇宙人、反物質(zhì)、月球移民這些神秘又不失科學的概念,讓無數(shù)人心潮澎湃,輾轉(zhuǎn)難眠。
對于一代渴望知識的年輕人來說,《飛碟探索》是通往外星神秘世界的“重要通道”;對于不被世界理解的UFO信徒來說,《飛碟探索》是行走在邊緣人生里的“堅實同盟”。
如今,40年過去,飛碟始終沒有出現(xiàn)。尋找飛碟,也成了很多人記憶中的荒誕“大夢”。但人們懷念《飛碟探索》,因為在那個時代,它曾為所有人打開無限可能。
那個剛剛打開國門的年代,它的誕生就像UFO一樣,如同一個驚世駭俗的“天外來客”。(圖/雜志封面)
一個冒險的決定
“在浩瀚的宇宙里,恒星的總量比地球上所有的沙粒還要多?!?980年,美國科普作家卡爾·薩根在《宇宙》一書中如此寫道。
每個初讀這句話的人都難免為之一顫,宇宙中蘊藏的可能是如此無窮無盡、超越人類的想象。彼時,全世界正處在美蘇兩國“太空競賽”的余波里,“每個人都能擁有飛碟”的口號響亮地飄蕩在地球上空。
同一時期的中國,人們也在遙想太空的無數(shù)種可能。
1980年末,甘肅人民出版社的編輯王化鵬收到了一封和“飛碟”有關(guān)的神秘來信。
信中說,美籍華人林文偉先生,希望和出版人朱福錚、中國駐法大使館的工作人員時波共同創(chuàng)辦一本“專門研究不明飛行物UFO”的雜志,他們負責撰稿、配圖,想要尋求一家出版社出版這些稿件,并支付1200元的酬勞。
雖然需求并不復(fù)雜,但當時沒有一家出版社敢接下這個任務(wù)——此前,這封信寄給了全國近10家出版社,全都吃了閉門羹。錢不是最大的問題,盡管1200元在上世紀80年代初期是一筆不小的費用,出版社更大的顧慮是:如果出版這個東西,“犯了錯誤”怎么辦?
“每個人都能擁有飛碟”的口號響亮地飄蕩在地球上空。(圖/太空競賽宣傳畫)
當時,蘭州空間技術(shù)物理研究所在全國赫赫有名,是我國第一批從事“空間飛行器”的研制單位;而在甘肅省另一端的戈壁灘上,中國第一顆人造衛(wèi)星“東方紅一號”曾在這里冉冉升起??梢哉f,“飛碟”與蘭州這座工業(yè)城市的氣質(zhì)并不違和。
但承辦一本UFO雜志,卻是一個“相當冒險”的決定。
《飛碟探索》的元老級編輯、前甘肅人民出版社科技室前總編輯王郁明回憶道,1980年年末,十一屆三中全會結(jié)束不久,各地的出版人處在新舊交替的過渡期里,對新政策拿捏不定——UFO未被證實,會不會和國家的導(dǎo)向方針不符,會不會包含外國文化的入侵?
在甘肅省另一端的戈壁灘上,中國第一顆人造衛(wèi)星“東方紅一號”曾在這里冉冉升起。(圖/報紙資料圖)
但另一方面,新事物紛至沓來,人們的求知欲空前旺盛。王郁明對新周刊記者說:“那時國門已經(jīng)開了縫了,外國五彩繽紛的東西涌入,看得人眼花繚亂。民間到處都是自己組織的讀書會,從哲學、文學到科學技術(shù)。”
幾經(jīng)討論,甘肅人民出版社的編輯們決定冒險一試,因為大家相信,在科學的領(lǐng)域里沒有禁區(qū)。
負責牽頭的編輯王化鵬畢業(yè)于西北工業(yè)大學,學的是陀螺儀專業(yè),對“航天器怎么飛”稔熟于心,對不明飛行物自然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另一位負責“拍板”的老同志名叫曹克己,時任甘肅人民出版社總編輯,同年,他還帶領(lǐng)社里的兩位年輕人創(chuàng)辦了影響了幾代人青春的雜志——《讀者》。
談及雜志的成功創(chuàng)辦,王郁明總不忘提及西北人“爽快”的個性。更重要的是,蘭州作為西北工業(yè)重鎮(zhèn),在當時擁有諸多科技領(lǐng)域的人才。很多在蘭州生活的年輕人,都是跟隨父母“支援大西部”的新移民,地理上大跨度的遷徙,讓他們對新知識的態(tài)度更加開放,文化氛圍也更為自由。
蘭州作為西北工業(yè)重鎮(zhèn),在當時擁有諸多科技領(lǐng)域的人才。(圖/紀錄片@today視界)
第一期《飛碟探索》印刷了10萬冊,在當時是個“野心勃勃”的數(shù)量。為了打開雜志的知名度,編輯們把這批雜志拉進了辦公室,一本一本地用信封裝起來,寄往全國各地的郵局,連縣鎮(zhèn)一級的郵局也沒落下。
創(chuàng)刊詞里,編輯部引用了愛因斯坦在《論科學》中的一句話:“想象力比知識更重要?!边€提出了一句浪漫的口號:“使想象力超越智慧,使創(chuàng)造聯(lián)系宇宙。”
科學史上,很多重大的發(fā)現(xiàn)都起源于好奇心和幻想。1895年,英國作家威爾斯在小說《時間機器》中設(shè)想了“時間旅行”的概念,主人公能夠在未來與過去之間任意穿梭。10年之后,相對論提出,時光機在理論上找到了它的依據(jù)。
科學與幻想像是一對雙生子,彼此牽引、緊密互動,然后在某一個時間點上巧妙地發(fā)生重合。
《飛碟探索》創(chuàng)刊號封面上,一個閃爍的藍色飛行器正在駛離未知的星球,飛向浩渺的宇宙。
科學史上,很多重大的發(fā)現(xiàn)都起源于好奇心和幻想。(圖/雜志封面)
到底有沒有外星人?
上世紀80年代,作家三毛曾向《飛碟探索》的撰稿人、美籍華人林文偉寫信,聲稱自己在撒哈拉沙漠見到了UFO;1994年,作家池莉曾在《飛碟探索》上投稿,記錄自己在新疆看到飛碟的故事;90年代初期,科幻作家韓松采訪了臺灣地區(qū)飛碟研究會理事長呂應(yīng)鐘博士,就飛碟學進行嚴肅討論。
尋找UFO,一度成為20世紀末中國人一支共同的時代“狂想曲”。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UFO目擊紀實”都是《飛碟探索》的保留欄目,但除此之外,生命溯源、宇宙探秘、遺址尋蹤、綠色方舟,才是構(gòu)成雜志篇幅最大的幾個板塊。從暗物質(zhì)、反物質(zhì)、蟲洞效應(yīng),到對“森林殺手”酸雨的討論,再到秘魯?shù)摹霸浦泄懦恰瘪R丘比丘的揭秘,內(nèi)容涉及天文學、考古學、人類學、社會學、心理學、生物學等多個學科的知識。
尋找UFO,一度成為20世紀末中國人一支共同的時代“狂想曲”。(圖/雜志截圖)
中國UFO協(xié)會理事長孫式立評論:“UFO 是人類歷史上最大的跨學科研究課題, 其學科跨度之大是任何其他學科所不能比擬的?!币惨虼?,UFO成就了世界上最大的科普愛好者群體。
到底有沒有飛碟?外星人真的存在嗎?這些看似荒誕的問題,實則折射出一系列深刻的生存問題——它不僅關(guān)乎人類在宇宙中是否孤獨,也關(guān)乎人類面對自身的生存危機該如何自處。工業(yè)革命之后,地球上的生態(tài)能源開始遭到嚴重破壞,人類對于外太空的探索和追問,也意味著尋找宇宙第二家園的努力。
不過,民間對于《飛碟探索》“科學性”的批評卻從未停止。任意翻開一本80年代的雜志,你可能會同時看到“宇宙膨脹論”的理論分析,以及“外星人綁架”的奇情故事。
不過,民間對于《飛碟探索》“科學性”的批評卻從未停止。(圖/雜志截圖)
有網(wǎng)友將《飛碟探索》形容成“科幻版的《故事會》”,對此,王郁明有點無奈。他強調(diào),雜志從一開始,就是“沖著科學嚴謹?shù)姆较蛉サ摹薄?/p>
從1984年任職《飛碟探索》副主任,到2004年退居二線的20年里,王郁明一直將雜志定位為“科普雜志”——“科普是普及科學知識,科幻是搞幻想,一搞幻想就有點五花八門了,脫離了我們的本意。”
王郁明上任的那一年,錢學森曾親自給《飛碟探索》編輯部致信,稱UFO“很可能不是來自天外,而是來自地下,是地層斷裂引起的”。王郁明告誡團隊,一定要用嚴謹?shù)膽B(tài)度看待UFO現(xiàn)象,警惕那些“怪力亂神”的文章。
為了證明編輯部的“科學性”,王郁明說到自己招人的要求:“必須是理工農(nóng)醫(yī)(專業(yè)),如果你是學文學的,哪怕是碩士、博士,到我這也沒用?!?/p>
在《飛碟探索》任職超20年的另外兩名“老編輯”,也都是工科生——前主編何曉東于1991年入職,專業(yè)背景是海洋地質(zhì)和水文工程;另一位1998年入職的編輯錢茹,是學機械的,上世紀90年代,別的大學生沉迷寫詩,她卻沉迷于工業(yè)制圖和理論力學,她笑稱自己成長于典型的“布爾什維克”家庭。
在《飛碟探索》的辦刊史上,王郁明是公認的“個性突出的編輯”。但和電影里的主編“老唐”截然不同,編輯們口中的主編“老王”是冷峻的、理性的,對天文物理的興趣遠大于浪漫化的科幻想象,是學游泳都要研習“流體力學”的理論派。
編輯們口中的主編“老王”,與電影中的主編形象大相徑庭。(圖/《宇宙探索編輯部》
上世紀60年代,老王畢業(yè)于天津大學建筑學系,是“萬里挑一”的學霸。
在進入甘肅人民出版社的科技室之前,老王曾在建筑工地上工作了9年,腦子里是各種各樣的計算公式,“根本沒有虛頭巴腦的東西”——一棟樓要用多少噸水泥、多少噸鋼材、多少噸木材,要添加多少余量,容不得一絲半縷的差錯。是釘子就是釘子,是螺絲就是螺絲。
這樣的專業(yè)背景,讓老王對語言、事物的準確度有著很高的要求。
老王反對把不明飛行物具像化,“準確說,UFO不能叫飛碟,飛碟太具象了”。他一度想讓雜志改名,但考慮到知名度已經(jīng)打響,不忍放棄;此外,老王也不喜歡把外星智慧生命叫作“外星人”。
上世紀80年代,“外星人”在流行文化中的形象已經(jīng)發(fā)生了多輪迭代,從三角臉、深眼窩的“小灰人”,到形似章魚的“扁頭人”,人們想象外星人的模樣、性格,爭論他們是“善良”還是“邪惡”。
王郁明拜訪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美籍華裔物理學家李政道。(圖/受訪者提供)
但在老王心中,外星人的樣子難以對應(yīng)到某個具體的形象里。他認為,把外星智慧生命想象成“人”的模樣,是一種狹隘,在《飛碟探索》創(chuàng)刊號上,就有文章提出過假設(shè),外星人或許是以“能”的形式存在的。
老王把有關(guān)外星人的討論看作是一種“生命科學”——外太空到底有沒有孕育生命的條件?外星生命一定是碳基生物嗎?可不可能是硅基生命?
老王相信外星智慧生命,但不太相信他們造訪過地球。
老王經(jīng)常跟編輯部講一個生動的比喻:地球有40億年的歷史,人類有8000年的歷史,現(xiàn)代文明有300年的歷史,如果把地球的40億年看為一年,人類的誕生就是在12月31日的23點59分,而人類的科學技術(shù)發(fā)生在這一年中的最后零點7秒。放在宇宙巨大的時間尺上,人類文明的存在只是一瞬。
老王認為,智慧生物在不同星球的誕生節(jié)點不一樣,彼此相遇的概率很低。
上世紀80年代,“外星人”在流行文化中的形象已經(jīng)發(fā)生了多輪迭代。(圖/《E.T.外星人》劇照)
“人類在地球的歷史上像是‘閃了一下光’,如果人類要和其他星球上的智慧生物通信,需要同時‘閃光’,但是,人類的信號到達其他星球的時候,他們的‘閃光’可能已經(jīng)熄滅了。”
但老王拒絕“定論”。上世紀90年代,一位院士在央視上講“外星人肯定不存在”,老王聽了挺生氣:作為一個科學家,說話怎么就不講究證據(jù)?
其實,早在《飛碟探索》的創(chuàng)刊詞里,編輯部就明確過立場,“飛碟存在論與否定論”都將受到本刊的歡迎,本刊絕不會尋求單一的結(jié)論。
不可知論的荒原
上世紀80年代,與飛碟學同步席卷神舟大地的,是一股瘋狂的氣功熱潮。
起初,氣功只是中醫(yī)里的一種養(yǎng)生方法;很快,它從“強身健體”演變成了一種“包治人生百病”的“精神寄托”,全國的氣功修煉者一度高達6000多萬人。
而飛碟與氣功的結(jié)合,讓飛碟學淪入了“不可知論”的荒原里。
飛碟與氣功的結(jié)合,讓飛碟學淪入了“不可知論”的荒原里。(圖/紀錄片截圖)
中國UFO研究協(xié)會會長孫式立曾在《南方人物周刊》的報道中說道:“氣功和飛碟在某種程度上有點淵源,都是未解之謎”?!拔幕蟾锩苯Y(jié)束以后,很多人陷入了一場前所未有的精神危機,“科學現(xiàn)代化”的口號不再足以指導(dǎo)人們的精神結(jié)構(gòu),民間轉(zhuǎn)而開始追求各路神秘力量,以尋求心靈的藥方。
1988年起,中國UFO研究協(xié)會開始“掛靠”氣功協(xié)會,成為后者旗下的二級學會。老王嘆息:“氣功,純粹是把飛碟學攪進一塊了?!?/p>
作為“全國UFO權(quán)威期刊”,《飛碟探索》編輯部時不時會被拉去“見證”各種神秘主義的活動。
有一次,老王在朋友的引薦下會見一位氣功大師。會場里,這位大師舉著雙手,眼神迷離地來回踱步。老王按要求閉眼、靜坐,兩指交疊,突然,大師給他背后拍了一掌,大喊:“進去了嗎?”老王苦苦冥想:“進不去啊,怎么都進不了那個境界!”
1990年前后,老王和雜志的另一位編輯劉儉云,應(yīng)邀去北京會見雜志的撰稿人美籍華人林文偉,以及中國UFO協(xié)會的成員。
“氣功,純粹是把飛碟學攪進一塊了?!保▓D/《霹靂貝貝》劇照)
到了北京以后,一位UFO愛好者真誠地表示,希望老王和林文偉可以去天津看看自己女兒的“特異功能”。老王又一路輾轉(zhuǎn)至天津,見到了這位UFO愛好者的女兒。女孩當即從衣柜里取出了一些帶有窟窿的衣服,并解釋說,自己的衣服放進衣柜里,就會發(fā)生自燃。
午飯過后,女孩從餐廳的花圃里摘取了一朵玫瑰花苞,把花苞握在手里,打開手掌后,花朵開了。女孩接著表演“抖藥片”,對著一瓶封閉的阿司匹林開始發(fā)功,過了一會兒,她聲稱今天功力欠佳,需要把蓋子“打開一下”,她擰開瓶蓋又快速合上,瓶子一抖,藥片從瓶子里掉出來了。
老王一看,覺得里頭動了手腳——通常,近景魔術(shù)就是這么變的。
“抖藥片”“開花”是人體特異功能的傳統(tǒng)節(jié)目,很多人對此深信不疑,其中不乏各界名人。但老王與這些違背自然的“神秘現(xiàn)象”始終保持距離。
與此同時,民間的UFO神秘事件一波接著一波。
1994年,“孟照國事件”轟動全國,《飛碟探索》編輯部也在第一時間聽聞此事:林場工人孟照國,在黑龍江鳳凰山“與一位女外星人生了孩子”,據(jù)孟照國描述,女外星人“大約3米高,有6只手指,其他與常人并無區(qū)別”。
“孟照國事件”轟動全國。(圖/新聞截圖)
同年12月,貴陽市北郊的都溪林場內(nèi),發(fā)生了“空中怪車事件”,也被認為與UFO相關(guān)。
老王回憶:“人們半夜好像聽到轟隆隆的聲音,說火車過來了。第二天早晨一看,森林全向一個方向倒伏,寬是多少米,長是多少米,倒伏的邊界線很清楚。奇怪的是,旁邊的樹都還好好的,甚至于距離不遠的大棚都好好的,到底怎么回事?”
在科學家排除了颶風、旋風等異常氣流的影響后,此事的調(diào)查陷入僵局。民間的UFO調(diào)查者前往之后,紛紛得出相似的結(jié)論:“不明飛行物要著陸,把森林都撞倒了?!?/p>
對于民間飛碟愛好者的調(diào)查結(jié)果,編輯部有點不以為然。飛碟愛好者,往往把什么事兒都引向飛碟。
1998年入職《飛碟探索》的編輯錢茹認為,對于很多狂熱的愛好者來說,“UFO”被上升到了宗教哲學的高度,可以用以解釋生活里的一切。
“UFO”被上升到了宗教哲學的高度,可以用以解釋生活里的一切。(圖/《降臨》劇照)
老王一度希望編輯部能做一手的資料搜集,派記者去前線調(diào)查,然后自己寫稿。但由于《飛碟探索》只是甘肅科技出版社旗下的一個部門,任何決議都需要社里層層審批,老王“擴充編輯部”的愿望幾近落空。
這一“轉(zhuǎn)型”的失敗,給雜志日后的困境埋下了伏筆。由于編輯部缺乏原創(chuàng)稿件,雜志一度缺稿嚴重,以至于只能將雜志的命運維系在少量“靠譜”的作者身上。
怪孩子的“樹洞”
在《飛碟探索》的全盛時期,編輯部每天都會收到來自全國各地的目擊報告,幾個大塑料筐里,堆滿了深淺不一的牛皮信封?!扒д嫒f確”“句句為實”這樣的字眼,常常以鏗鏘有力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信的開頭,迫切地用于自證。
來自陜西西安的60后讀者梁云,也曾給編輯部寄來自己的目擊報告。
1977年夏,正在讀初三的他目睹了一起怪事,事發(fā)地點位于西安北郊的龍首山南側(cè)。晚飯后,他在院子里乘涼,忽然看到樹梢頂處出現(xiàn)了一個圓形飛行物,一個“倒扣的臉盆”在慢慢地旋轉(zhuǎn),一縷藍色的煙霧在它上方飄移。五六分鐘后,飛行物向著西南夜空飛去,直到消失不見。
當時,梁云并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飛碟”。直到4年后,正在讀大專的他在報攤上偶然發(fā)現(xiàn)了一本名為《飛碟探索》的雜志,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當時看到的神秘飛行物是“飛碟”。
和大部分的UFO目擊者一樣,梁云的自述無法得到交叉印證,也缺乏基本的物證,他和飛碟的“接觸”只能成為伴隨自己一生且無法佐證的秘密。
在《飛碟探索》的全盛時期,編輯部每天都會收到來自全國各地的目擊報告。(圖/BBC飛碟紀錄片截圖)
好在,《飛碟探索》提供了一個樹洞,容納著人們各式各樣的“天真”與“臆想”。
前主編何曉東對新周刊記者回憶,編輯部接到過各種各樣的神秘電話,有人說與外星人進行了“第三類接觸”,也有人堅稱自己進過UFO的機艙。
讓何曉東印象深刻的是,2000年左右,曾有一個女人頻繁打來電話,說自己長期受到外星人的壓迫,并且多次情緒崩潰、痛哭流涕。
何曉東每次都默默地傾聽,一段時間后,女人的精神狀態(tài)趨于穩(wěn)定,后來,編輯部再也沒有接到過她打來的電話。
不去“戳破”是編輯部的共識——來電的人只是想要尋找一個傾訴的對象,而不是就“真相”進行辯論。
編輯部接到過各種各樣的神秘電話。(圖/《三峽好人》劇照)
從上世紀90年代起,甚至有讀者專程到《飛碟探索》編輯部拜訪,他們的目標一致,就是想看看辦這本雜志的一群什么樣的人,是不是稀奇古怪,是不是志同道合的友人。
老王告訴新周刊記者,來訪的人中,曾有不少是想要“化緣造飛碟”的。但他們給出的飛碟圖紙通常都止于外形設(shè)計,加以簡單的原理闡釋。最常見的是“風扇原理”——很多人相信,只要把風扇的轉(zhuǎn)速提高,把葉片增加、圓筒縮小,風扇就會變成渦輪噴氣發(fā)動機,然后就能飛起來。
編輯錢茹說:“幾百年來,空氣動力都是這些東西,基本原理沒有變化,一些民間愛好者就抓住了這個點,立刻覺得飛碟很容易實現(xiàn)。但現(xiàn)實是,讓一個東西動一下很簡單,可要持續(xù)地動下去,還要按照一定的軌跡動,這就太難了?!?/p>
直到今天,編輯部仍舊不時地收到“荒誕”的來信,有人十年如一日地書寫囈語一般的外星人奇遇,有人自稱推翻相對論、用自然語言證明哥德巴赫猜想,還有人鄭重其事地預(yù)測星際大戰(zhàn)的發(fā)生。
直到今天,編輯部仍舊不時地收到“荒誕”的來信。(圖/受訪者提供)
80后編輯馬文若小心翼翼地守護讀者們的“秘密”。猶豫再三,她才對新周刊記者拿出這些年收到的讀者來信,她不希望它們被“粗暴”地公之于眾。
“他們覺得《飛碟探索》是一個可以信任的對象,覺得你又權(quán)威又小眾,一定是站在我這一邊的,怎么可以背叛我?!?/p>
馬文若深知,來信的人都在尋求一種共鳴。這些不被世人理解的“熱愛”與“瘋癲”,可能是他們?nèi)松凶铋W耀的東西。
出生于1989年的蔣小朋,是一個典型的、被主流敘事排除在外的飛碟愛好者。
2019年,30歲的蔣小朋關(guān)閉了他的小飯館,在老家河南周口市沈丘縣騰出了一間20平方米的空屋,改造成一間“飛碟研究工作室”。自此,他每天都要花8小時以上的時間,研究飛碟的物理動力。
蔣小朋的飛碟研究工作室。(圖/受訪者圖)
蔣小朋只有小學文化,但他堅信,自己有朝一日能造出飛碟。
村里的人不知道蔣小朋到底在“搗鼓什么”,但他對自己的選擇十分確信,“人活著不能只追求錢”。4年過去,他設(shè)計出5000多種飛碟,做出了300多個飛碟模型。工作室里,擺放著他“做飛碟”的機器——車床、鉆床、雕刻機,以及各類零件。
在蔣小朋工作室的另一側(cè),311本《飛碟探索》按年號有序地陳列在書架上。對許多蔣小朋這樣的UFO信徒來說,《飛碟探索》是他們生活里最大的“知音”。
馬文若特別理解這些“飛碟發(fā)燒友”。說到他們,她的話語里透露出溫柔:“飛碟,是能把他們從生活的泥潭里拔出來的東西?!?/p>
只要“飛碟”還在
這個世界就還允許荒誕
1994年,是《飛碟探索》的巔峰時期,發(fā)行量一度超34萬冊,在科普雜志里一騎絕塵——創(chuàng)刊于1933年的中國科普雜志“鼻祖”《科學畫報》,發(fā)行量也只有10萬冊。
隨后,“全球發(fā)行量最大的UFO雜志”被風光地印在了雜志的封面上。
但幾年后,老王感知到,時代的潮水正在退去。
1997年9月,中國UFO協(xié)會的解散,就像一支帶有預(yù)言色彩的“序曲”;隨著冷戰(zhàn)余波的終結(jié),不少“UFO事件”“外星人實驗基地”被揭露為美、蘇兩國的軍事秘密基地。
千禧年來臨之際,老王察覺,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討論“市場”“經(jīng)濟”,大家將目光從遙遠的宇宙收回,落在了更當下、更務(wù)實的生存問題上。2001年,中國加入WTO,新一輪商業(yè)浪潮席卷中國,《飛碟探索》的發(fā)行量從巔峰期的30多萬冊,下降到25萬冊、20萬冊。
進入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后,越來越多的神秘現(xiàn)象遭遇“起底”。人們猛然發(fā)現(xiàn),百慕大三角不過是一個虛構(gòu)的文化概念;“麥田怪圈”多數(shù)是人為制造;而令人觸目驚心的UFO目擊報告,有可能是電風箏、氣象氣球、衛(wèi)星過境,甚至是拍照時鏡頭出現(xiàn)的光學現(xiàn)象。
“一個地外生命來到地球探訪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歷史上,人類曾經(jīng)用阿雷西博望遠鏡向外太空發(fā)送過一條無線電信息,目的地是距地球兩萬五千光年的球狀星團M13。按光速傳播,這條信息要在2.5萬年后才能送達。等人類收到回復(fù),最快也是5萬年以后的事了?!本庉嬹R文若告訴新周刊記者。
隨著冷戰(zhàn)余波的終結(jié),不少“UFO事件”“外星人實驗基地”被揭露為美、蘇兩國的軍事秘密基地。(圖/《世界之戰(zhàn)》劇照)
一夜之間,大量的“未知”變成了“已知”,來自外太空駁雜的神秘回響趨于平靜。
老王說起來萬般惆悵:“無可奈何花落去,這本雜志確實已經(jīng)走到一個死胡同里頭了?!?/p>
不過,老王沒有那種悲觀的論調(diào),他認為,《飛碟探索》的歷史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大家整體的科學素養(yǎng)提高了”,而且,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它曾經(jīng)為年輕人開啟了通向未知世界的大門。
前主編何曉東透露,一位雜志的前撰稿人,正是因為《飛碟探索》選擇了之后的人生方向。從清華大學畢業(yè)以后,這位同學前往美國讀博,研究在南極發(fā)現(xiàn)的一塊隕石碎片,因為碎片上發(fā)現(xiàn)了DNA的痕跡。
另一批《飛碟探索》的讀者,成長為了中國科幻領(lǐng)域的“中流砥柱”。詩人流沙河曾在《中國科幻口述史》中回溯了《飛碟探索》對他的影響,宇宙的浩瀚讓他終生對未知充滿敬畏,他寫下:“沒有想象力的人,是靈魂的殘廢?!?/p>
令人觸目驚心的UFO目擊報告,有可能是電風箏、氣象氣球、衛(wèi)星過境,甚至是拍照時鏡頭出現(xiàn)的光學現(xiàn)象。(圖/新聞截圖)
2019年,《飛碟探索》宣布休刊。就在一個多月前,科幻作家劉慈欣被授予了克拉克獎,在獲獎感言中,他提及人們“對太空的瑰麗想象已經(jīng)漸漸遠去”:“信息技術(shù)以超乎想象的速度發(fā)展,網(wǎng)絡(luò)覆蓋了整個世界。在IT所營造的越來越舒適的安樂窩中,人們對太空逐漸失去了興趣。”
休刊后,編輯部收到全國各地的來信。最早一批的讀者已經(jīng)進入了古稀之年,眼睛老花、看字困難,但仍對年輕時讀過的這本雜志念念不忘。
年近六十的讀者梁云在機關(guān)工作了大半輩子,40年間,他一直舍不得扔掉自己收集的170多本《飛碟探索》。年輕時候做過的飛碟夢,是他對單調(diào)乏味的世俗生活所做過的最大“偏離”。
2020年,《飛碟探索》改版復(fù)刊。改版后的《飛碟探索》不再聚焦UFO、地外文明和未解之謎,而是將視角轉(zhuǎn)向了更廣闊的領(lǐng)域——物理、航天、考古和生命科學。
2020年,《飛碟探索》改版復(fù)刊。(圖/受訪者提供)
復(fù)刊前夕,編輯馬文若寫了一段浪漫的寄語:
“無論何時,人類都該守護庸常之外的自我……天真與好奇,賦予了我們行動的力量,它曾是人類演化道路上讓爬行與直立、徒手與工具、生食與取火、本能與審美產(chǎn)生分界的那個神秘的偶然,也將會是牽引我們走向下一個探索紀元的最迷人的未知。”
馬文若告訴新周刊記者,很多年過50歲的老讀者仍在訂閱這本雜志,大家尋求的是一種陪伴——“只要《飛碟》還在,這個世界就還允許荒誕,允許另外一種可能?!?/p>
飛碟遲遲未來,但編輯部并不遺憾。何曉東提醒新周刊記者,《飛碟探索》的重心在于“探索”,而非“飛碟”——
“我們一直想做的就是把大家從單一的外星人、飛碟里引出來,把精力放在‘探索’兩個字上——向上的、向下的、向內(nèi)的、向外的,任何你可以探索的領(lǐng)域,無窮無盡。”
校對:賴曉妮
運營:鹿子芮
排版:韓博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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