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寫《射雕英雄傳》之前,金庸一直嘗試塑造一些高蹈出塵的人物,比如《書劍恩仇錄》里的袁士霄,《碧血劍》里的穆人清。這兩個人物都不算太成功,他們的面目比較模糊,性格也顯得單調(diào)寡淡,比二流武俠作家塑造的那些“怪俠”沒有高明到哪里去。讀者的印象也都不太深。
最新版《射雕英雄傳》,由苗僑偉飾演黃藥師。/影視截圖
到了第三部書《射雕英雄傳》,金庸抖擻精神,把袁士霄的“怪”和穆人清的“清”拿到一起,捏合成一個新的人物——東邪黃藥師。這個角色獲得了極大的成功。黃藥師成了一個讓人印象深刻的王爾德式的人物,才華橫溢又離經(jīng)叛道,有強烈的唯美主義傾向,還創(chuàng)作了華麗而又淫靡的《莎樂美》——《碧海潮生曲》。
這個角色當(dāng)然很有魅力,但每次讀《射雕英雄傳》的時候,總覺得他有什么地方不大對勁,和書上其他的人說話做事不太一樣,但一時又說不上問題出在哪里。直到某天,我了解到有一種病癥,叫作“表演型人格障礙”,才突然想明白了黃藥師讓人感到奇怪之處:他所說的話,都很像是戲劇的臺詞。換句話說,他隨時都像是在不自覺地演戲。
《射雕英雄傳》里有四大宗師,如果問他們從頭到尾都在忙些什么,大概北丐為了吃,西毒為了經(jīng),南帝為了悔,而東邪為了酷。為了酷,所以隨時處于一種表演的狀態(tài)。
從登場開始,黃藥師就一直沉浸在對亡妻深深的懷念之中。這種感情誠然很讓人動容且同情。但他處理妻子后事的方式非常奇特,有一種強烈的表演特征:墓室從不固封,人們可以輕易進入。妻子馮衡的玉棺旁邊陳列著昂貴的珠寶,懸掛著她的畫像。整個墓室布置得像是一座小型的愛情主題博物館。
在他居住的桃花島上,也充滿了類似的極富視覺功能的“博物館式”布置。從彈指閣、試劍亭,到清音洞、綠竹林,再到那副著名的“桃花影落飛神劍”的對聯(lián),都透露出主人微妙而矛盾的心理:他一方面似乎十分抗拒外人闖入,煞費苦心地布下桃花樹大陣阻擋來訪者;但另一方面,他在內(nèi)心深處又似乎期待著游客的到來,好欣賞主人的超凡脫俗。
桃花島的主人總是透露著一種糾結(jié):生怕和凡夫俗子為伍,但又為了沒有凡夫俗子的喝彩和崇敬而深感孤獨。
黃藥師向往的人格是“魏晉風(fēng)度”,可是在《射雕英雄傳》小說里,更具有“魏晉風(fēng)度”的是洪七公和周伯通,其中前者得其放曠,后者得其率真,和他倆相比,黃藥師倒像是只得了個皮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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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他甚至不如歐陽鋒看得開——歐陽鋒由于目標(biāo)遠大,一心追求練武稱霸,所以有時對一些小事反而不太介懷。比如黃藥師和歐陽鋒都被周伯通潑了尿,“黃藥師氣極,破口大罵,歐陽鋒……卻只笑了笑”。
黃老邪充滿了矛盾。他聲稱自己反對禮教,實際上對徒弟的管束卻是最嚴苛的,包括禁止自由戀愛。他聲稱反對條條框框,結(jié)果他在四大宗師里門規(guī)最啰唆,條條框框最多——明明已經(jīng)把徒弟陸乘風(fēng)打斷了腿,趕出了門下,十幾年后他卻還要狐疑地檢查徒弟有沒有違反“門規(guī)”,把武功私傳給兒子。換句話說,都已經(jīng)不是你的徒弟了,卻還要終生受制于你的條條框框。
表演型人格的另一個特點,就是隨時覺得自己站在無形的舞臺上,下面有許多觀眾,讓自己一刻都不能停止表演,似乎每一幀生活場景截取下來,都必須是一張完美的劇照。
妻子馮衡死了以后,黃藥師給自己設(shè)計了一個殉情辦法:他打造了一艘巨大的花船,準(zhǔn)備將妻子遺體放入船中,駕船出海,“當(dāng)波涌舟碎之際,按玉簫吹起《碧海潮生曲》,與妻子一齊葬身萬丈洪濤之中,如此瀟灑倜儻以終此一生”。
這是多么富于戲劇性和視覺沖擊力的一幅畫面。更有趣的是,金庸還不忘寫上一筆:黃藥師一年又一年地推遲著出海計劃,卻又把這艘花船“每年油漆,歷時常新”,以表明自己不是兒戲。似乎他擔(dān)心自己不去油漆,就會有無形的觀眾出來指摘他不誠心。
我們很難猜想:黃藥師會不會有完全放松的時候?他在完全休閑放松的時候會是什么樣子?
劉國重說黃藥師“活得好累”,大致屬實。他太聰明了,太優(yōu)秀了,所以十分害怕平庸,處處都要顯得與眾不同。他太希望自己“瀟灑倜儻”,說話做事總往這個方向靠,結(jié)果在洪七公、周伯通等人面前反而顯得很拘謹,有時候既不瀟灑也不倜儻。
他其實很羨慕洪七公的放松?!渡涞裼⑿蹅鳌沸≌f的最后,洪七公用一種很酷的方式不告而別:
榻上洪七公已不知去向,桌面上抹著三個油膩的大字:“我去也”。也不知是用雞腿還是豬蹄寫的。
黃藥師嘆道:“七兄一生行事,宛似神龍見首不見尾?!笨粗槠吖靡恢回i蹄,就玩出了自己向往的風(fēng)范,是不是有一點淡淡的自愧不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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