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兩漢——道德潔癖
志士不飲盜泉之水,廉者不受嗟來之食,這就是老祖宗們近乎變態(tài)的道德律??追蜃右驗楸I泉之水不喝;遮著臉的饑民就因為施舍者“喂”了他一聲,寧可餓死。二桃三士,太子申生,介子推,王烈遺布,天知地知,這樣的故事數(shù)不勝數(shù)。
這是一個讓今人充滿美好幻想的時代,無論身居廟堂還是隱身鄉(xiāng)野,士人是那么彬彬有禮,草民也效仿賢人,對道德的堅守有著一種近似偏執(zhí)的瘋狂。就這樣還被孔夫子罵了一句禮崩樂壞。
或許在今天看來,這個時代恥感爆表,道德潔癖。但正是它的存在,給全民族帶來了虛幻的優(yōu)越感,可以大言不慚:我們是文明古國,我們是禮儀之邦。
魏晉南北朝——不鳥你
魏晉風度是這個時期士林風氣的總結歸納,具體是什么,見仁見智,沒法歸納。但如果從原因分析,李澤厚說:人的覺醒是在對舊傳統(tǒng)舊信仰舊價值舊風習的破壞、對抗和懷疑中取得的。
魏晉風度對孝的顛覆,是對名教最直接的沖擊。阮籍死了媽天天喝醉,人們說他不孝,實際上母親去世吐血幾升的阮籍豈能不孝。這種真孝子比那些為了舉孝廉裝模作樣守孝二十年,卻還生了五個兒子的假孝子強得多。魯迅評曹操:征求人才時也是這樣說,不忠不孝不要緊,只要有才便可以。但他又因為不孝的罪名殺了孔融。如此翻云覆雨,誰受得了,于是在魏晉時代那些名士們寧愿天天扯淡,也不與政府合作。
名士的不合作,不僅對政府也對所謂的名教。風度是與名教對立的,士大夫反的就是這種虛頭巴腦的名教,道德只向內心求,不做表面文章。
唐宋——親親相隱
按照黃仁宇的劃分,唐宋是中華第二帝國時期,也是儒家文化復興的時期。以儒家為主體的中國傳統(tǒng)道德在這個時期形成,并且成為后世的準則。要談論這個時代的恥感,大唐律確定的“親親相隱”律法原則,可為時代的象征。
孔子說過:“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钡搅颂瞥@個準則從道德上升到法律,不但親屬之間的包庇不為罪過,你要是告發(fā)了老爹的罪行,自己也得吃官司。
如果說唐朝還有武家政治搗亂,那么宋朝已成為徹底的文人政府,君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儒家倫理也成為了社會的普適價值。
宋朝形成了最早的鄉(xiāng)村自治的藍田公約;宋朝女性權利得到尊重,出嫁女有繼承權;科舉制全面實行,真正從形式上實現(xiàn)了儒家學而優(yōu)則士的理想;政治上不因言獲罪,對罪官只貶斥不滅肉身。
有人認為宋朝是中國歷史上最好的朝代,未必沒有道理。中華文明的高峰在短短唐宋幾百年間一瞬而逝,是為痛也。
明清——貳臣傳
乾隆四十一年,乾隆大帝搜羅了明末清初百多位大臣,將他們打入貳臣行列。所謂貳臣,就是鼎革之際,以漢人之身為滿洲前驅,覆亡大明江山的人。他們有大明游擊,投降滿清第一人的李永芳;有明清兩朝督師的洪承疇;有企圖投水殉國,卻嫌水太涼的錢謙益。林林種種157人,活脫脫一部漢奸全書。
滿清入關,投降的明朝文臣武將數(shù)不勝數(shù)。過了黃河之后,前驅者幾乎全為漢軍。滿洲總共不過10萬披甲卻鯨吞整個華夏,洪承疇、吳三桂等居功至偉。明朝臣子的禮儀廉恥被這些侍奉兩朝的貳臣們摔碎了一地。
明清兩朝士大夫品格水平跟皇權鉗制打壓有關。有明一代,朱元璋撤銷宰相官職,皇帝對大臣行廷杖;到了滿清,更是大造文字獄,殺得天下人頭滾滾,只剩下一堆唯唯諾諾俯首稱臣。
作為殺人者的乾隆突然意識到,不能讓這些兩面三刀的貳臣們過得滋潤了。否則日后國家危難,哪里還有忠臣為之拼命。貳臣傳中,雖然把真心投降,為滿清立下功勛的貳臣,投降之后還三心二意的降臣區(qū)分開,但欽定貳臣,恥辱便永遠洗刷不掉,乾隆顯然打心眼里看不起他們——禮儀廉恥,為人之道。
民國——獨立精神,自由思想
陳寅恪在王國維墓志銘寫下“獨立精神,自由思想”,這八個字基本概括了民國精神。清末民初乃數(shù)千年之大變局,各路西方思潮洶涌澎湃,將被大清朝壓制得死水一潭的社會風氣為之一新。
大學自治,學術自由,課愛怎么講怎么講,教育部甭想干涉;縱然為官,也有不畏權貴,傅斯年跳著腳彈劾孔祥熙、宋子文;報紙媒體想怎么罵怎么罵,罵了暗殺,殺了繼續(xù)罵,整體上新聞是自由的;即使軍閥混戰(zhàn),也講究個體面,就如春秋戰(zhàn)國,拉桿子打群架也發(fā)個全國通電,師出有名。人要體面地活著,所謂體面,就是獨立和自由,這是滲透在民國每個角落的根本要義。
在明清數(shù)百年的極權政治之后,一股難得的自由空氣勁吹神州。這是西學東漸帶來的一股現(xiàn)代主義氣息,講究個人獨立自由的西學風氣,與儒家禮儀廉恥重新融匯,正努力塑造新的國民精神。如果說宋朝是中國士大夫氣節(jié)的頂峰,那么民國正要將這種風范東西結合,重新書寫。
政治運動——到處是臥底
1991年,莫斯科一座蘇聯(lián)英雄的塑像被拆毀,塑像的主人只有12歲,名叫帕夫利克,1932年他因告發(fā)父親給富農(nóng)開證明信而被“階級敵人”殺害,由此被蘇聯(lián)宣布為英雄。
在中國,帕夫利克的故事同樣發(fā)生過。各類政治運動使告密成為了一種生活方式。有人總結“文革”是:一個一切秘密都被揭發(fā)的時代,以秘密或者不那么秘密的方式揭開一切秘密的時代。
例如,有的人上廁所不小心用印有毛主席語錄的報紙當手紙,竟然被人挖出來告密。同事,同學,下級上級,甚至朋友之間告密者無處不在。除此以外,還有更惡劣的親人之間的告密,子告父,女告母,夫告妻,與家庭決裂,大義滅親。
告密與“禮義廉恥”的古之美德完全背離,在那個浩劫年代以最卑鄙的方式存在著,以摧毀人與人之間的情感信任為代價,保持自己的利益或者生命。就如哈維爾總結告密者心態(tài):“歸根結底,人們需要活著,這是他們如此容易地和政府保持一致的關鍵之處?!?/p>
這種對人性深處的摧毀是不可逆的,許多人痛心疾首,各種政治運動摧毀了國人的信仰,中國人由此變得自私,缺乏信任,做事不擇手段等等,處處密探成為社會叢林法則的歷史淵源。
改革開放——成功學
成功學是改革開放之后,以個人修養(yǎng)、能力的培育為目標,以成功人物傳記或經(jīng)驗總結為載體的一門所謂學科。在成功學的大旗下,中國人忙碌地奔波在通往榮華富貴的夢想大道上。實際上它是一枚春藥,“以速成為噱頭,以名利為藥效,誤導急于走捷徑成為人上人的年輕人投身其中,投機成癮”。
在成功學的刺激下,作為個體的人可以兩面三刀將身前的阻礙扳倒;可以溜須拍馬為晉升不惜失去人的尊嚴;可以弱肉強食不顧他人感受。人與人的關系藩籬高建,人的價值成王敗寇。
作為企業(yè)則為了利潤不顧國法行規(guī)、個人健康、社會環(huán)保。蘇丹紅、三聚氰胺、地溝油、孔雀石綠、瘦肉精、山寨、盜版、排放污染等等行為層出不窮。
在通往成功的污涌濁流中,人們?yōu)樽约簩ふ抑鞣N各樣的理由,不擇手段地將恥感的底線不斷逼退。
評論
下載新周刊APP參與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