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到底有什么不能被平替?似乎列不出幾個極有說服力的例子。
社交可以被平替,所謂“搭子”文化,就是人們對于傳統(tǒng)親密關系和人際交往的替代;教育可以被平替,北上廣中產(chǎn)放棄英美暑假班,轉身走向東南亞的平價夏令營也是例證。
旅行也可以被平替,畢竟“××小京都”“××小瑞士”早已遍布中國大地;就連人生的重大選擇也可以被平替,“北漂”“滬漂”搖身一變成為“縣飄”或游民。
“平替”首次出現(xiàn)在中文世界的準確時間已不可考,但據(jù)互聯(lián)網(wǎng)史料,它大約從2019年開始廣泛流行。那一年,熱烈的消費升級大潮接近尾聲,一部分人拾級而上,而另一部分人則轉身向下,尋找更具性價比的解決方案?!捌教妗币辉~應運而生,開始在小眾圈層成為特定的消費選擇,也反映著人們在經(jīng)濟考量下,對生活保有的美好期待。
2023年4月11日,法國巴黎。迪奧門店外,行人有的背著大購物袋,有的背著簡單的帆布袋。(圖/視覺中國)
2021年,“平替”入選《消費日報》發(fā)布的消費領域年度五大熱詞,這或許是它第一次正式進入主流媒體視野。而隨著經(jīng)濟生活的變化,“平替”概念已超越單純的消費范疇,泛化為一部人人皆可踐行的生活哲學——沒有無法被替代滿足的物欲,也沒有找不到解決方式的難題。
新中產(chǎn)階層的“新”,在于剛剛踏入一個全新的人生狀態(tài),未來可期但根基脆弱,需要掙脫物欲困境的平替式生活,更需要消解大小難題的精神綱領。
它是一種退而求其次的選擇嗎?似乎也不全是。在當下,它更像一種主動的選擇,指向的是態(tài)度和自由。人們可以向上有所求,當然也可以用一種更靈巧的方式,與現(xiàn)狀暫時握手言和。
當消費主義成為陳詞濫調
此消彼長,相比當初小圈子純粹的經(jīng)濟考量,“尋找平替”在今天已成為一種廣泛的社會癥候群。其更準確的歸因,是人們對消費社會的倦怠。
在《消費社會》出版30多年后,作者讓·鮑德里亞在一次訪談中表示:“三十年來,只要一個國家進入大眾消費時代,它就會把《物體系》和《消費社會》占為己有,并將其翻譯成自己的語言?!边@幾乎一語成讖,消費已經(jīng)完全融入了當前的社會發(fā)展中,甚至非常流行,以至于成了陳詞濫調。
2024年6月16日,上海?!安皇前⒗仗┤ゲ黄穑巧虾J啦┪幕珗@的音樂之林草坪更有性價比?!保▓D/IC photo)
在高度商業(yè)化的世界里,消費品背后的符號,甚至比消費品本身更重要。出門在外,臉是自己的?!吨圃煜M者:消費主義全球史》的作者安東尼·加盧佐認為,人們的身份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我們擁有什么樣的商品及其背后的符號——甚至我們的臉,有時候看起來也“畫滿”了這些明晃晃的消費符號。
這些符號往往與人類的普遍追求密切相關,比如美貌、快樂、地位、愛情和家庭。正因如此,網(wǎng)絡上的中產(chǎn)標準一變再變,所謂的“中產(chǎn)最全品牌圖鑒”也幾乎以每半年更新一次的速度不斷更迭。滬上白領背著環(huán)??稍偕要氁粺o二的Freitag包,腳踩限量版配色的薩洛蒙跑鞋,優(yōu)雅地打開動輒萬元還要排隊購買的Brompton折疊單車……這樣的新中產(chǎn)消費圖景,幾乎貫穿在現(xiàn)代人的生活方式中,只有商品和符號會被隨時更替。
人們從一個商品走向另一個商品,循著消費金字塔拾級而上,恰好是實現(xiàn)“自我價值”和成為“成功人士”的欲望邏輯。如同莫泊桑筆下的項鏈,項鏈是真是假無甚所謂,戴上項鏈就能夠短暫躋身“上流階層”才是意義。
2021年8月31日,越南芽莊。號稱越南“小三亞”的芽莊,旅行成本較馬爾代夫、巴厘島這些熱門旅行地低,是東南亞度假性價比極高的旅游勝地。(圖/IC photo)
因為脆弱,因為根基不穩(wěn),也因為財富、權力和地位的積累不足,新興的中產(chǎn)人群致力于消費,消費于他們而言是自我表達的唯一方式。而富裕階層則恰恰相反,他們真正的“符號”在別處,他們能占有權力、規(guī)則、資源,而這些恰恰是新興中產(chǎn)階層不具備的。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只是身陷消費,并且熱衷于將其作為唯一的表達模式。我們甚至可以將之理解為一種情緒上的補償性宣泄。欣欣向榮時,一切消費都是錦上添花;但當新中產(chǎn)流露出脆弱的一面,消費主義的風就很難再繼續(xù)吹起。
歡迎回到“平凡的世界”
在變化來臨之時,消費者也模模糊糊地意識到——社交媒體上那些對于消費自由的贊美,實則是對生產(chǎn)的視而不見。
此前,印度學者羅希特·瓦曼和拉姆·馬諾哈爾·維卡斯曾研究過在印度坎普爾貧民窟里的消費者。他們認為:正是世界上邊緣國家和地區(qū)的下層群體,為社會中的上層人群生產(chǎn)出了那些過剩和低成本的商品,由市場控制的消費導致他們受到了系統(tǒng)性剝削。
(圖/pexels)
社交媒體中大多數(shù)稀松平常的品牌和商品,實則是小部分人所行使的特權:“所謂的消費自由,其實對于世界上的絕大多數(shù)人來說,都是不存在的?!币驗橹髁饕曇斑x擇性的忽視,那些勞動力、工作和生產(chǎn)世界,只能“結構性缺席”。
這讓人們產(chǎn)生一種錯覺——似乎全世界都擁有同一種價值觀,全世界都過著中產(chǎn)小資的生活,而回歸現(xiàn)實世界卻并非如此。
國家統(tǒng)計局8月15日公布的數(shù)據(jù)顯示,7月,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同比增長2.7%。在整體增長的趨勢下,那些被平替沖擊的行業(yè)卻表現(xiàn)疲軟。據(jù)國家統(tǒng)計局數(shù)據(jù),7月的升級類消費表現(xiàn)乏善可陳,化妝品類、金銀珠寶類消費同比分別下降6.1%、10.4%。前者降幅收窄8.5%,后者降幅走闊6.7%。
與此呼應的是各家高奢商業(yè)體不太好看的收入數(shù)據(jù):上海恒隆廣場收入業(yè)績同比下滑8%,上海港匯恒隆廣場下滑4%,沈陽市府恒隆廣場下滑14%;上海興業(yè)太古匯的銷售額同比下滑19.6%,成都太古里的零售銷售額同比減少17.2%。
不僅奢侈品的高速增長被平替社會按下暫停鍵,更夸張的是,連曾經(jīng)的平替品牌都被平替了?!癉T商業(yè)觀察”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一家快時尚巨頭的熱門服裝款式,幾乎都能在拼多多、1688上以不過百元的價格買到手。
(圖/《裝腔啟示錄》)
消費市場上頻頻發(fā)生的平替與被平替已經(jīng)不再新鮮,在大量的平替行為之后,人們逐漸將平替內化為一種應對生活的方式。據(jù)中信證券研究,當下最樂于尋找平替的人群,是一線城市資產(chǎn)大幅縮水,以至于需要大幅調整預期的人群。就像“三體人”進入三體世界里的“亂紀元”,也只能脫水休眠以降低能耗。
平替社會里的人們,過的是這樣一種靈巧的、低功率的生活。
用靈巧的態(tài)度,面對生活
社交媒體上的言論往往將平替與消費降級畫上等號。平替不等于湊合,也與想象中捉襟見肘、局促的生活毫不相干。追求平替的人,終究還是對生活保有期待。畢竟生活不是只有一種標準答案,存在平替,就意味著生活存在另一種解。
尋找平替的過程,也是當代人對于種種概念和符號祛魅的過程。
脈脈發(fā)布的《工作性價比時代-2024春招人才求職偏好洞察》(下稱《洞察》)顯示,“大廠光環(huán)”成為多數(shù)職場人在擇業(yè)時首先舍棄的因素,81.93%的人考慮去“平替大廠”。在《洞察》中,“平替大廠”被定義為“在成長潛力、工作氛圍和生活平衡等方面優(yōu)于‘大廠’,同時也避免了大廠的內卷競爭和考核壓力”的公司。
(圖/《我,到點下班》)
在尋找平替的求職者眼中,大廠高福利、高回報的邊際效應遞減,為了競爭有限的資源需要極盡內卷。而在無休止的工時比拼中,人們大部分時間都在進行著被人類學家大衛(wèi)·格雷伯定義為“狗屁工作”的數(shù)據(jù)化重復勞作。
當求職者不再將“大廠光環(huán)”視作一種榮譽象征抑或自我價值的體現(xiàn)以后,祛魅發(fā)生了。
人們流向另一種性價比更高的選擇,這種“平替行為”的發(fā)生,幾乎是自然而然的。也因此,隨著工作經(jīng)驗的積累,求職者對“平替大廠”的認可度也逐步提高,《洞察》顯示,有過半數(shù)求職者愿意降薪去“平替大廠”。
隨著個體意識的崛起,這一代人越來越強調實際感受而非世俗觀念,這也意味著他們做出的選擇也愈加“實用主義”。
比如今年高考的分數(shù)線公布后,出現(xiàn)了一個“反常識”的現(xiàn)象。部分高分考生選擇放棄“985”高校,轉而報考“提前批”。所謂的“提前批”招生,包括公費師范生、定向委培生、警校等,有些是普通本科院校,也有一些是專科院校。
(圖/《平原上的摩西》)
放棄“985”而選擇提前批院校,對于這些考生來說是一種更加實用的選擇。普通院校之所以能夠吸引到高分考生,只有一個殺手锏:“帶編入學”——畢業(yè)就能手握一個“鐵飯碗”。
將“帶編學?!弊鳛椤?85”院校的平替,對于考生來說,也許并不是一種退而求其次的選擇,只是平衡個人理想與實際發(fā)展的更優(yōu)解。在當下,大多數(shù)人的實際平替生活就是這樣,一邊與理想妥協(xié),一邊與現(xiàn)實和解,最終享受所謂“平替”帶來的性價比收益。
近200年前,福樓拜在《包法利夫人》中把當代人的困境用一句話概括了——“她既想死,又想去巴黎。”巴黎在包法利夫人心中是一切理想的象征,她對現(xiàn)實生活感到厭倦和絕望,夢想著巴黎的浪漫生活可以挽救她的無望,這種矛盾和痛苦最終讓她陷入了泥潭。
(圖/《包法利夫人》)
用“擰巴”這個詞來描述包法利夫人有點太刻板也太粗暴,但她總歸是當下一部分人的文學映照——不滿現(xiàn)狀卻也始終難以觸及心中的理想生活。
不同的是,在面對相同的困境時,近200年后的人們選擇了更安全、靈巧且可控的解法,不再仰頭遙望生活之“高”,嘗試走入平替社會,輕輕握住眼前可觸及的一切。
當然,這種多方權衡后的平替,又不可避免地令人懷疑:尋找平替的人生,到底是一種向下的自由,還是一種自我洗腦的、軟弱的阿Q心態(tài)?
答案并不復雜。
對于大部分人而言,平替在當下更像一個短暫的、過渡的權宜之計。但如果多巴胺仍舊能夠愉悅靈魂,生活就和地球的運行一般如常,太陽會按時升起,風暴后會有彩虹。沒有什么生活方式是一定需要“回到正軌”的,保持快樂,它便值得一過。
作者:王一旦
運營:小野
排版:黃璐
評論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