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著珠江入???、沙灣水道邊的四隆,曾經,這里是魚塘和農田,如今掩蓋在一片挖掘機和推土機的轟鳴聲中。
建設中的廣州南沙慶盛樞紐。
這兒的地形像極了廣州市中心的花城廣場。在沙灣水道里,也有一座島,就像花城廣場對面的二沙島。到明年年底,四隆就會從過去的田野河涌,變成香港科技大學南沙校區(qū)的新教學樓。
不過,張保對這里將會變成什么不大關心。他身下的挖掘機倒是卯足了勁,渾身顫抖地將泥沙堆到水道邊的空地。張保只要自己的挖掘機,可以永遠像個“奴隸”一樣,不停工作。至于未來這兒是通向新大學的嶄新馬路,抑或是變成操場,于他而言都不重要。
這大概是所有挖掘機人的夢想。以前人們說“火車一響,黃金萬兩”,如今主語換成挖掘機同樣適用。2020年,中國25家工程主機制造企業(yè),賣出的挖掘機超過了32萬臺,同比漲了大約4成。
這些揮舞長臂的鋼鐵大家伙,一邊施展著中國“基建狂魔”的爪牙,一邊為自己的主人創(chuàng)造新的財富。
“我們不買挖掘機”
和張保第一次見面,他顯得很緊張,伸出了手,又縮回去,說手上都是泥巴,“太臟,不好意思”。
他頭上戴著寫有“中國中鐵”的紅色安全帽,紅色安全帽是給到訪嘉賓佩戴的。
圖中的每一座塔吊,都會變成一棟嶄新的大樓。
對于中國中鐵——南沙慶盛樞紐片區(qū)的承建方之一,張保和他的挖掘機都屬于項目的外包勞務人員,在某種程度上確實帶有“嘉賓”色彩。
和人們傳統(tǒng)的認知不一樣,如今類似“中國中鐵”“中國建筑”這樣的國有大型基建企業(yè),更多的職能是獲取工程訂單,然后將訂單按照流程拆分成不同的業(yè)務,再以勞務外包的形式,分發(fā)給各個有資質的施工隊伍具體執(zhí)行。
張保所屬的建筑公司就是和“中國中鐵”有合約關系的施工單位之一。
對于手頭上有幾臺挖掘機這樣的問題,他總是閃爍其詞。在一些場合隱藏實力,是基建領域的一貫作風。但他在甲方監(jiān)管鄭七的追問下,還是暴露了手頭上推土機和塔吊機的數量。
鄭七說,隨著中國基建行業(yè)的發(fā)展,施工模式也有了很大的改變,對于大型國企來說,通常都不會自己采購挖掘機、推土機和塔吊這種工程器械。
“國企對工程機械的使用,不像私人老板那樣、對機械的維護和保養(yǎng)很上心。而且對于國企來說,養(yǎng)那么多機械也會增加成本?!?/span>鄭七說除了這些原因以外,中國的基建投資還可以通過這種勞務外包的形式,讓一定規(guī)模的資金流向社會。
至于挖掘機的保養(yǎng)和使用,張保指著他面前的卡特米勒牌(CAT,是的,就是那個鞋子的牌子)320型號的挖掘機說:“保養(yǎng)成本基本上就是給挖斗打黃油,但最大的支出是油耗?!?/p>
像這樣一臺200匹馬力的龐然大物,一個臺班(一臺挖掘機、每班)的油耗大概要六七百元——基本上每小時要燒掉100元油錢。
另外是人工成本。根據張保的介紹,臨時的挖掘機駕駛員費用大概450到500一天。優(yōu)秀的挖掘機工人,一個月的工資大約是8000元。
由于機械是以租賃的形式按照施工時長來獲取報酬的,對于張保來說,只有機器動起來才有錢賺,所以他“恨不得自己的機器一天能干28小時”。
國產 VS 進口
人們總喜歡戲謔和挖掘機相關的一切,比如用挖掘機開啤酒瓶蓋,甚至揶揄唐國強出現在挖掘機廣告中那個違和的大拇指。
唐國強廣告圖片。
但無論人們覺得這個龐然大物有多l(xiāng)ow,中國工程機械工業(yè)協會最新公布的一組數據,還是證明了這家伙十分受歡迎:今年2月,全國挖掘機銷量達到2.83萬臺,同比增長了2倍多。東吳證券甚至預計,今年3月挖掘機銷量可能突破6萬臺,刷新月度銷量歷史新高。
而在過去的2020年,挖掘機全年的銷量創(chuàng)下了歷史新高,32.8萬臺。
數據背后,人們大抵會認為中國正在展開一輪新的基建熱潮。但張保沒有這個感受,他認為銷量大漲是十年前中國基建熱潮的長尾效應。
一臺挖掘機,使用和保養(yǎng)得當的話,壽命大概10年左右,如今銷量大增,實際上并非工程體量變大,而是因為原來的機器進入了淘汰換新期。
駕駛挖掘機的第一視角,盡管駕駛艙破爛簡陋,但每個部件都能正常使用。
他又指了一下自己的寶貝卡特米勒,“這臺也用了差不多10年了,也到了要快換的時候”。
十幾年的從業(yè)經歷中,張保更青睞進口品牌的挖掘機,比如美國的卡特米勒、日本的小松和加藤。國產品牌里,他說三一“還可以”。
我不知道他對“還可以”的定義是什么,他后來直言國產品牌“沒那么耐用”。
“二手的挖掘機市場,國產品牌機器用了三五年,殘值不足原來的1/3?!?/p>
三五年對挖掘機來說是一個微妙的時間維度——在正常施工的情況下,它相當于一臺挖掘機的投資回報周期。
以建筑工地常見的0.8升挖斗的挖掘機來算,一臺卡特米勒的價格大約90萬元,國產的大約70到80萬元,和普通家用車市場一樣,挖掘機也有類似十萬或者三年保養(yǎng)的售后服務。
“在這個時間段,機器都不會出現什么毛病,可一旦超出了官方保養(yǎng)時限,各種問題就出現了。在這種情況下,國產的保養(yǎng)成本相對會大一些?!?/p>
雖然機器看上去破爛不堪,但一個小伙子還是為這臺壓路機安裝了一臺新空調,看樣子還得用幾年。
一位知乎用戶形象類比:無論是不是貓奴,都可以想象鏟貓砂的情景。不同品牌和價格的貓砂鏟,性能大不一樣,便宜的易折斷;中檔的容易粘粘排泄物;昂貴的雖然重一點,但有各種涂層,不僅堅硬,而且不容易粘黏沙土,這樣就提高了工作效率。
最終,無論國產或進口,不同價格區(qū)間的挖掘機,都在以各自的定位和姿態(tài),吸引著市場上的不同潛在客戶。
但無論是張保還是鄭七,都知道現在很難買到真正的進口挖掘機了?!氨捡Y、寶馬都開始國產了,挖掘機也開始用合資的方式國產化,實際上就是核心部件進口,然后國內組裝。就我們使用的體驗來看,這種合資品牌的質量也還是比純國產的好。”
鄭七指了指眼前的這片施工場地,進口挖掘機仍占絕大多數。或許未來這個情況會發(fā)生改變,眼下挖掘機市場大賣,鄭七說這是國家戰(zhàn)略,既要高質高量地完成基建任務,也要提高國產挖掘機的市場占有率。
無論如何,這都證明了挖掘機的未來,仍有無限可能。
挖出另一種人生
一個簡單的邏輯出現了:一臺價值大約80萬元的挖掘機,花三到五年回本,也就意味著用一臺挖掘機挖泥巴,每年可以掙大約二三十萬元,比一個普通城市白領的年收入還高。
這么看,像張保這樣坐擁好幾臺挖掘機的人來說,收入不容小覷。有時候,他們的收入甚至會高于甲方,也就是管理他們的鄭七。
這或許就解釋了在一些特定的場合,這些性格看上去五大三粗、橫沖直撞的人,會小心翼翼地隱瞞自己的經濟實力。
對于這種情況,鄭七他們是理解且能自洽的:“我們的人生軌跡是讀大學,然后出來就業(yè),圖個穩(wěn)定。而張保他們,有工程的時候日子過得好,但一臺機器一旦停上半年,他們就受不了了?!?/p>
挖掘機有個怪脾氣,假如天天用,機器的使用壽命會變長,一旦停下來,莫名其妙的故障就出現了。
對于參與南沙建設的人來說,這兩年的日子不會難熬。2018年立項的南沙慶盛樞紐區(qū)塊建設,總面積接近8平方公里,今年的投資體量就在1000億元上下。
3月22日,一位工人在慶盛樞紐工地監(jiān)管挖掘機工作。
站在慶盛樞紐區(qū)塊的任何一個角落,都能看到林立的塔吊和在塔吊周圍“埋頭苦干”的挖掘機,它們像農場里那些不知疲倦的公牛,喘著大氣,力大無窮。
這個縮影大致解釋出了從2020年開始,挖掘機銷量不斷上漲的原因、機器迭代和大型工程的推進。
慶盛樞紐區(qū)塊的一位項目書記說,“別看這些項目動不動就是幾百億,實際上我們的利潤很少,絕大部分資金都流向了各個施工隊,然后從施工隊再到勞務工作者手里,這也是中國基建背后的一個發(fā)展邏輯——讓老百姓有錢賺,資金流動起來,還不耽誤城市建設?!?/p>
這個邏輯或許出自凱恩斯的理論:與其政府向失業(yè)的人進行救助,不如發(fā)展基建,這就相當于用救助的資金,置換了社會的公共財產。
挖掘機是這個發(fā)展鏈條中的小小一環(huán),欲望在其中閃爍著刺眼光芒,人們被時代催促著去追尋自己沒有的東西,而理性給了人們獲取這些欲望的最佳方式——對于張保來說,理性就是他身旁轟鳴的挖掘機。
(網絡圖片)
(文中張保和鄭七為化名)
評論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