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梅珍里
編輯 | 晏非
題圖 | 《女警》
近日,一條關于“地鐵癡漢”的紀錄片引起了熱議。記者在一個偷拍網站的團伙中臥底一年,寫出了一篇名為《販賣性暴力:揭露性侵影片網站的幕后主謀》的報道。
通過紀錄片可以看到,偷拍者故意在公共交通工具上對女性實施性騷擾,拍攝視頻,并上傳至非法網站上供用戶下載。
紀錄片《販賣性暴力:揭露性侵影片網站的幕后主謀》截圖。
無論發(fā)生在哪個國家,無論發(fā)生在什么性別的人身上,偷拍都違背了他人的基本意愿,造成了惡劣的社會影響。
消息曝出后,執(zhí)法機關已經展開行動。6月13日,廣州市公安局增城區(qū)分局雁塔派出所警方透露,據(jù)查,參與開設偷拍網站的湯某然,原籍地系廣州增城,目前沒有入境,社區(qū)民警已前往他的住處走訪,但家中沒有人,警方已與物業(yè)溝通,留意湯某然。6月13日,相關部門就此事回應稱,已關注到相關情況,正在調查處理,后續(xù)相關進展會及時公布。
在我國,尚未有專門的針對偷拍行為的法律條款。偷拍行為屢禁不止,花上一頓飯的錢,就可以輕而易舉地獲取和觀看他人最私密的照片和視頻。
在人性之惡沒有被控制和兜底的地方,不法分子鉆了法律的空子,從中嗅到了惡臭的商機。
當偷拍成為一門生意
當偷拍形成了一條完整的產業(yè)鏈,偷拍這一行為就不單只是出于個人私欲,其中更有利益的驅動。
“給你網址,永久使用,免費更新,高清無碼。”新周刊記者通過不同的渠道,進入了售賣色情網站和資源的QQ群,群主如此介紹自己的“產品”。而當記者詢問是否有偷拍類視頻的時候,對方很快表示也有“相應的網盤群”,每天更新,“群里可以互換(資源)”,“那種收費高點,50元”。
和中介對話截圖。
偷拍,儼然成了生意,人的隱私成了明碼標價的商品。
每日更新,意味著每天都有人被窺探。新周刊記者觀察到,從群里的“資源”上標注的地點來看,偷拍多發(fā)生在廁所、酒店、旅館,甚至是私人住宅的內部。大部分被偷拍者于自己被偷拍的事實毫不知情,但他們的隱私已然被窺視、被販賣。
在新周刊記者所接觸到的社群和網站視頻中,被偷拍的對象中,單獨出現(xiàn)的女性約占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二是男女兩性之間的親密行為。
嚴格來說,圖片和視頻都不是實體商品,這些中介售賣的是觀看這些內容的資格。在成本固定的基礎上,他們僅僅需要線上分發(fā)和傳播,向想要觀看的用戶收取會員費用,就足以創(chuàng)造較大的利潤。
《82年生的金智英》劇照。
根據(jù)“湃客·有數(shù)”報道《酒店偷拍產業(yè)鏈里,你的隱私還不及一頓飯錢|有數(shù)》統(tǒng)計的數(shù)據(jù),有33.3%的偷拍事件是為了滿足個人私欲,29.2%是為了敲詐被偷拍者獲取錢財,剩下的37.5%會被用于傳播與售賣,偷拍視頻的流向也會更加廣泛:黃色社區(qū)、黃色網站、社群、網盤群、朋友圈、平臺直播……
中國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副教授于沖曾在《中國新聞周刊》的采訪中說到,在偷拍偷窺黑色產業(yè)鏈條上,上游只要拍攝了就不愁賣,下游對淫穢色情內容的傳播又刺激了偷拍偷窺的發(fā)展。
《網絡煉獄:揭發(fā)N號房》劇照。
在裁決文書網上搜索“酒店”“攝像頭”“傳播淫穢”等字眼,可以交叉檢索到許多具體案例。以販賣和傳播、偷拍、偷錄視頻為牟利手段的犯罪中,被告人多在QQ群、網盤群等社群,通過發(fā)送教程、鏈接、加群內好友等方式,出售偷拍的淫穢視頻。
從法律上來講,在特定情況或后續(xù)延伸行為中,偷拍行為可能涉嫌侮辱罪、誹謗罪,非法使用竊聽、竊照專用器材罪等刑事犯罪。在一般情況下,偷拍行為可能在公民的隱私權上存在民事侵權風險,在違反《治安管理處罰法》上存在行政違法風險。
韓劇《靈魂維修工》中,出現(xiàn)了由N號房事件改編的劇情。
偷拍,到底是不是犯罪?
北京市盈科(東莞)律師事務所律師林黎明對新周刊記者表示,在判定偷拍行為是否構成犯罪時,主要會考慮三方面因素:“第一,拍攝內容方面是否涉及國家秘密或個人隱私。第二,拍攝工具方面是否使用竊聽、竊照專用器材。第三,偷拍行為后果方面是否造成了嚴重后果?!?/p>
而在偷拍圖片、偷錄視頻的數(shù)量及違法金額方面本身,暫無明確法律規(guī)定其構成“嚴重后果”的具體標準,若涉及制作、販賣淫穢物品牟利罪等其他罪名,則按相關司法解釋追訴。
偷拍產業(yè)鏈,比你想象中更長
從出售黃色視頻社群和網站的資格再往上追溯,偷拍工具的售賣也是偷拍產業(yè)鏈上的一環(huán)。
偷拍于酒店、衛(wèi)生間、試衣間等私人空間的視頻,往往要借助隱蔽的偷拍工具。從現(xiàn)有新聞報道的情況來看,偷拍所使用的攝像頭的隱蔽性越來越強,也越來越難被發(fā)現(xiàn)。
和以往相比,淘寶、拼多多等電商平臺已經強化了對針孔攝像頭等偷拍工具售賣的管理。如果在淘寶直接搜索“針孔攝像頭”,頁面會跳轉到“綠網計劃”的彈窗,提醒用戶:侵犯個人隱私、泄露公民個人信息,會帶來嚴重的社會危害。
但是“綠網計劃”并沒有覆蓋到所有需要過濾的地方。即便“針孔攝像頭”“偷拍攝像頭”等字眼被屏蔽了,搜索擦邊的“網絡攝像頭”“微型攝像頭”等字眼,還是會出現(xiàn)相應的商品推薦。
電商平臺頁面截圖。
為了躲避平臺的監(jiān)管和規(guī)制,一些商家不會在商品頁直接發(fā)布真正售賣的商品,而是在客服和用戶的對話頁面留下聯(lián)系方式,引導消費者轉移到另外的平臺上進行交易。
“歡迎您光臨本店,你想要的特殊產品請聯(lián)系客服+V:×××××?!毖赇伩头粝碌穆?lián)系方式,新周刊記者發(fā)現(xiàn),這些非法商家一般是通過朋友圈發(fā)布產品的詳情。一些商家會專門賣針孔攝像頭,另外一些則還會同時售賣用以迷奸的“聽話水”“催情水”等藥物。
商家在朋友圈發(fā)布“產品”介紹。
“偷拍神器,高清4K夜視攝像頭,永不斷電”“插座,高清錄像,手機連接遠程實時觀看”“私人定制風扇,1080P,隱蔽性好,不會被發(fā)現(xiàn)”……這些由針孔攝像頭改裝而來的各類物品,價格由幾百到幾千塊錢不等。
在不法商家的眼里,床頭的手機充電器、電視柜上的排插和天花板的吊扇,都是藏匿針孔攝像頭的絕佳位置,幾乎涵蓋了人們日常生活中可能使用的所有設備。
(圖/ upsplash)
嚴格意義上來說,將針孔攝像頭用于正當用途并不違法,例如記者暗訪調查、公安取證環(huán)節(jié)等。但是針孔攝像頭屬于國家管制物品,未經過允許私自販賣相關產品,有可能觸犯法律。
根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283條,非法生產、銷售專用間諜器材或者竊聽、竊照專用器材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并處或者單處罰金;情節(jié)嚴重的,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
這類物品在互聯(lián)網灰色地帶游竄,讓不法分子有了犯罪的工具,而法律上的空白,則為他們提供了活動的空間。
打擊偷拍產業(yè)鏈,究竟難在哪里?
如今,偷拍行為依舊猖獗。
2022年,全國公安機關網安部門在“凈網2022”專項行動中,針對非法生產、銷售竊聽竊照專用器材,偷拍他人隱私并網上傳播售賣等違法犯罪,累計偵辦案件340余起,打掉非法竊聽竊照專用器材生產窩點90余個,繳獲竊聽竊照專用器材14.1萬件。
有關部門持續(xù)不斷地打擊偷拍行為,意圖清除偷拍產業(yè)鏈,卻始終沒能達到根治的效果。問題出在哪里?
紀錄片《販賣性暴力:揭露性侵影片網站的幕后主謀》截圖。
橫亙在懲治偷拍產業(yè)鏈道路上的,是法律法規(guī)沒有適應時代的變化、取證難、受害者維權難這三大問題。
例如,雖然偷拍案件可能涉及非法生產、銷售竊聽竊照專用器材罪和非法使用竊聽、竊照專用器材罪,但在具體的司法實踐中,以這兩條罪名定罪的案例仍在少數(shù)。對于這種現(xiàn)象,林黎明律師分析表示,這兩項罪名的定罪標準,與大眾的想象和認知有一定的區(qū)別。
“參考法律出版社的《刑法釋義》,上述犯罪定罪標準要求之一是需使用專用器材,例如微型照相機。”而一般的手機屬于非專用器材,在偷拍案件定罪時便存在認定爭議。
“其次,只有偷拍行為造成了如非法內容廣泛傳播、引發(fā)受害人自殺或精神失常、造成重大經濟損失等嚴重后果,才有可能以上述罪名定罪。另外,如果偷拍行為同時構成其他重罪,將可能從一重罪處罰,以量刑較重的罪名定罪。”林黎明律師說道。
也就是說,如果在地鐵上發(fā)現(xiàn)了有人使用手機進行偷拍,很難給予其較為嚴厲的懲罰。
《網絡煉獄:揭發(fā)N號房》劇照。
許多偷拍個案難以判定或尚未造成嚴重影響,因此,更多的處罰落到了《治安管理處罰法》的行政違法層面。我國《治安管理處罰法》第42條第6款規(guī)定,有偷窺、偷拍、竊聽、散布他人隱私行為,情節(jié)嚴重的,處5日以上10日以下拘留,可以并處500元以下罰款。
我國的《治安管理處罰法》于2006年3月1日起實施,于2012年10月26日修訂。距離今天,上一次修訂已經過了10年。在中國政法大學副教授陳碧看來,制定《治安管理處罰法》時,人們并沒有預見偷拍會變得如此便利、偷拍規(guī)模會變得如此之大。這說明在規(guī)制偷拍行為方面,這條法規(guī)具有一定的滯后性,落后于時代的發(fā)展。
和過去相比,現(xiàn)在偷拍的形式和范圍都發(fā)生了變化。以前可能是在街上用手機偷拍女性的全身照,現(xiàn)在變成了用針孔攝像頭藏在臥室、廁所等地拍攝私密照片。
房東正在偷窺。(圖/電影《樓下的房客》)
而關于偷拍行為的取證難和受害者維權難問題,林黎明律師認為,可能由多種原因造成。
“第一,專用器材較為隱蔽,難以發(fā)現(xiàn)。第二,專用器材中的內容未能及時固定,偷拍行為發(fā)生時沒有相應監(jiān)控或其他證據(jù)記錄,導致刑事立案證據(jù)不足。第三,部分偷拍行為因及時發(fā)現(xiàn),未造成嚴重后果,達到行政違法程度,未達到刑事立案標準,故只能通過行政拘留等行政處罰方式處罰。第四,偷拍者使用普通手機等非竊聽、竊照的專用器材?!?/p>
而區(qū)別于只有兩端的供需關系,偷拍產業(yè)鏈已經形成了有著售賣器材、執(zhí)行偷拍、平臺、服務器等多個層級分工協(xié)作的產業(yè)閉環(huán),每一個層級都對這個產業(yè)有牟利的需求。因此,僅僅是打擊其中一環(huán),也很快會“春風吹又生”。
“法律都有這么多條文等著他們了,為什么還是屢禁不止?因為它已經變成產業(yè)鏈了,打掉這一環(huán),別的環(huán)節(jié)仍然存在?!标惐探淌谡f道。
“偷拍入罪”,是否真的可行?
隨著偷拍產業(yè)鏈被披露得越多,人們對于“偷拍入罪”的呼聲也越來越高。
在陳碧教授看來,目前我國法律里對于隱私權的重視程度“可能還不夠強”,沒有針對侵犯個人隱私的偷拍設立單獨的罪名。但同時,對于“偷拍本身是否要入罪”這一問題,陳碧教授也表示并不建議輕易去增加一個罪名。
“首先要考慮,現(xiàn)有的法律法規(guī)是否能夠規(guī)制偷拍行為。其實圍繞著偷拍的一系列行為,已經有民法、治安管理處罰法、刑法的相關罪名了?!标惐探淌诮榻B,目前我國針對偷拍行為主要通過前置行為或者后置行為,進行刑罰處罰。
前置行為指的是使用的手段,是否使用了非法專用間諜器材或者竊聽、竊照專用器材;后置行為則指的是后續(xù)衍生的其他犯罪行為,如敲詐勒索、傳播淫穢物品罪等?!八?,其實我國目前的一些法律法規(guī),已經把對偷拍行為的懲罰給‘吸收’進去了?!?/p>
韓影《女警》劇照。
陳碧教授認為,“大部分人的本能的條件反射會覺得,這是壞的、這是不對的,就應該設立法律來制裁它。但是在設計法律時,需要考慮到它造成的社會后果??赡茉就ㄟ^更溫和的方式來解決,卻引入了最嚴厲的刑罰”。
在世界范圍內,一些國家對偷拍行為都通過和設立了相應的法案和法律規(guī)定。
2019年2月,英國通過了“窺淫癖法”(Voyeurism Act),將偷拍裙底定為性犯罪。根據(jù)英國法律規(guī)定,在未經他人同意的情況下對他人衣著拍照,將可能被登記為性侵犯者,最高面臨兩年監(jiān)禁。
2023年5月,日本立法委員最近提交了反對“偷窺拍攝”的法案,將未經同意拍攝他人隱私照片、視頻的行為定為刑事犯罪。如果該法案6月正式通過,違反者將最高面臨3年的監(jiān)禁,或折合人民幣15萬元的高額罰款。
紀錄片《日本之恥》劇照。
陳碧教授認為,國外偷拍立法有他們獨特的法律背景。“中國的入罪和其他國家的入罪其實不是一個量級的,國外這些罪名很多都屬于輕罪,他們有一個很完善的刑罰消滅制度。而在我們國家,一旦入罪,就會對行為人的犯罪標簽產生一系列的社會評價?!?/p>
因此,對于“偷拍入罪”這一問題,仍需慎之又慎。
面對偷拍產業(yè)鏈,
你我并非無能為力
單獨設立反偷拍法需要謹慎考慮,但是對現(xiàn)有的法規(guī)進行與時俱進的調整,仍具有可行性。
陳碧教授表示,因為《治安管理處罰法》距今已有一定年限,是否能夠圍繞目前情節(jié)比較惡劣的偷拍行為,對法律進行評估,重新調整處罰的上限,這個問題是法律界可以思考的。
而對于“春風吹又生”的偷拍產業(yè)鏈,陳碧教授的觀點是,這類偷拍產業(yè)鏈對警方的執(zhí)法提出了一定的挑戰(zhàn),要求他們對這個鏈條中的每一環(huán)都進行整改。
這類整改,包括對于消費端和需求端的打擊。“哪怕只是付費點擊觀看的群體,也要增加他們的圍觀風險,例如監(jiān)控他們的IP地址。這也是對需求方的一種打擊?!?/span>陳碧教授說道。
《外婆的新世界》劇照。
而對于個人面對偷拍行為,她也建議人們應該在第一時間報警,以免錯過最佳報警時機。
“如果你當時不報警,事后可能會后悔自己當時為什么不勇敢一點。另外,事后再報警,可能還會面臨證據(jù)難以鎖定的問題。”在采訪中,陳碧教授多次重申,“第一時間報警”對于女性來說是最好的選擇。
“N號房”在各處隱蔽的角落生長、蔓延,但它并非不可戰(zhàn)勝。當我們對偷拍產業(yè)鏈的討論足夠多,相信相應的改變也會發(fā)生。
校對:賴曉妮
運營:小野
排版:溫文清
[1] 湖南省刑事法治研究會,胥羽琴,論“偷拍行為”的刑法定性
[2] 中國新聞周刊,1人能控制18萬個攝像頭:偷拍犯罪為何屢禁難絕?
[3] 澎湃新聞,酒店偷拍產業(yè)鏈里,你的隱私還不及一頓飯錢|有數(shù)
[4] 亓偉華,“偷拍行為”的刑法規(guī)制
[5] 中國警察網,公安機關“凈網2022”專項行動成效顯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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