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國攝影師丹尼爾·特勞布(Daniel Traub)的鏡頭里,吳永福正在尋找“獵物”。
傻瓜相機(jī)掛在胸前,噴墨打印機(jī)放在身邊,吳永福在小北路天橋上來回走動,偶爾吹個口哨攔下過路的非洲人。他手里攥著一張速印圖,上面有他過去幾個月里為非洲人拍攝的“天橋靚照”。他以為這樣就能讓那些身著“達(dá)西基”(dashikis,花哨而寬松的襯衫或套衫)和“卡夫坦”(kaftans,長袍)的黑膚色國際友人心動。
穿行在天橋上的非洲人向他微笑、點頭,有的搞怪地吐出舌頭做出鬼臉,但一個上午過去了,沒人愿意讓他拍照,并為此付出10元一張的“留影費”。
吳永?;仡^向丹尼爾苦笑。丹尼爾摁下暫停鍵,向吳永福做了個“Fighting”的手勢,然后蓋上鏡頭蓋。
丹尼爾不記得這是他第幾次來小北路天橋了。自2005年起,每年夏天他都會從費城飛到廣州,扛上相機(jī)就往這里奔。地處越秀區(qū)的小北路天橋,也許是廣州這座城市里辨識度最高的區(qū)域之一——這里每天往來最多的不是中國人,而是裹著頭巾身著大褂的非洲人、印度人和中東人。
丹尼爾希望用鏡頭記錄下這些在廣州的外國人。但他后來發(fā)現(xiàn),鏡頭里不時會有幾個中國面龐“亂入”。這些人總會見縫插針地攔住外國人,希望他們拍照留念,一張10元,背景自選。這個群體讓丹尼爾更感興趣。他索性改變了拍攝策略:吳永福們用相機(jī)為非洲人拍照的過程,被丹尼爾用攝像機(jī)記錄了下來。透過相機(jī)鏡頭,丹尼爾看到了中外文化融合、碰撞背景下的異國故事,以及在城市與鄉(xiāng)村、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邊緣徘徊的底層群體。
“小北在廣州的非洲人分布版圖里占據(jù)中心位置。”
第一次來到小北路,丹尼爾覺得有點“分裂”,但足夠有趣?!爸щx破碎的舊街區(qū)與繁華現(xiàn)代的摩天樓遙相呼應(yīng),覺得這個地方分裂而又神秘。”穿過細(xì)窄狹長的童心路,展現(xiàn)在他眼前的是一座四層高架橋。登上二層的人行天橋后,丹尼爾第一次感受到廣州帶給他的視聽震撼:天橋貫穿起淘金和小北街區(qū),天秀大廈和新華大廈分居天橋兩側(cè),透過繁茂的樹叢,廣東電視中心在正前方出現(xiàn)。而高架橋的三、四層,車輛或停滯或飛馳。有時聽見猛踩油門的一聲巨響,丹尼爾會下意識捂住耳朵。
丹尼爾能說一口流利漢語。他是美籍華裔,母親是貴州人,父親是美國人。他從小就受母親影響,在費城學(xué)習(xí)漢語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他酷愛攝影,研究生畢業(yè)后決定來到中國,用鏡頭記錄這個東方超級大國在發(fā)展歷程中的社會變革。1998年起,他來到北京、上海等城市,通過拍攝大都市的城市邊緣,展現(xiàn)城市與鄉(xiāng)村、富裕與繁華間的中間地帶。2005年,他被小北路天橋上的異國元素震撼?!靶”币粠Ь谷挥羞@么多外國人,尤其是膚色明顯、穿戴夸張的非洲人,這在其他城市聞所未聞?!?/p>
非洲人與廣州的淵源,最早可以追溯到1997年。那年的亞洲金融風(fēng)暴讓在印尼、泰國等東南亞國家經(jīng)商的非洲人大規(guī)模轉(zhuǎn)移到廣州。他們從背包客做起,在服裝批發(fā)市場里一通“掃貨”后將貨物打包運回非洲。
“小北在廣州的非洲人分布版圖里占據(jù)中心位置?!钡つ釥栒f。從小北到廣州傳統(tǒng)服裝批發(fā)市場——白馬市場,地鐵只需一站,步行則15分鐘左右可到。非洲人的住處集中在寶漢直街、天秀大廈、花果山、麓景路、下塘西路等地,于是小北過街天橋成為他們?nèi)ネ袌龅谋亟?jīng)之路。中山大學(xué)城市與區(qū)域研究中心教授李志剛表示,小北區(qū)域如今已經(jīng)讓非洲人的生活具有“社區(qū)感”,這在廣州其他非洲人聚集地是不太容易做到的。
“說說你在廣州的故事和在小北行走的感覺。”
“外地人的你坐火車來到廣州,如果蒙上你的眼直接把你帶到小北,睜眼之后你很可能覺得自己抵達(dá)的是非洲?!?/p>
查閱《廣州外籍流動人口管理現(xiàn)狀分析與對策研究》后可知,廣州目前已成為亞洲最大的非洲人聚集地。廣州市公安局的相關(guān)數(shù)據(jù)顯示,2014年在穗的非洲人約有1.6萬,來自非洲54個國家。根據(jù)廣州媒體的相關(guān)報道,這些非洲人中超過八成自認(rèn)“中產(chǎn)”,九成以上在小北、淘金一帶從事服裝貿(mào)易批發(fā)生意,六成人認(rèn)為來廣州的主要原因是“這里物美價廉”。
這讓丹尼爾充滿好奇,“像記者一樣隨機(jī)找人采訪”。丹尼爾希望通過和往來于這座天橋的外國人尤其是非洲人交談,描摹出一幅在穗非洲人的群像?!坝袀€叫Sa Bim Ma的利比里亞人,看到我在拍照很興奮,和我聊完在廣州的生意后,也湊到鏡頭前看?!钡つ釥柣貞浀?。雖然一些非洲人的英語表達(dá)并不流利,但丹尼爾堅持讓受訪者自由表達(dá)?!坝腥苏f‘我只會說法語,你可能聽不懂’。我說:‘那你說吧。我先給你拍張照再錄,然后你說說在廣州的故事,在小北行走的感覺?!?/p>
2015年,丹尼爾把在小北路天橋十年拍下的照片,做成了一本名為《小北路》(Little North Road)的畫冊。從寶漢直街登峰社區(qū)街邊吆喝的個體商鋪,到天橋上橋口步履匆匆的上班白領(lǐng),再到一個個身著奇裝異服的非洲人、中東人和阿拉伯人,這本類似“解碼小北路”的畫冊呈現(xiàn)了“巧克力城”的本來面貌?!安贿^我的鏡頭里并不只有異國故事?!钡つ釥栒f。
“東南西北中,發(fā)財來廣州,原來給外國人拍照也能賺錢?!?/p>
吳永福的出現(xiàn)讓丹尼爾的拍攝進(jìn)入另一個維度。這個三十出頭的江西人2009年起開始在小北天橋上為外國人拍照,價格視顧客而定?!澳切┪餮b筆挺皮鞋锃亮的,我就收20元/次;戴頭巾披長袍的就10元,做人還是不能太貪?!?/p>
吳永福2003年來廣州打工,“在一鋁廠做門窗加工,沒干長就跑了”。2006年,他在閑逛時發(fā)現(xiàn)天河北的中信廣場附近常常聚集大批外國人,于是買了個單反相機(jī),天天在中信廣場給外國人拍照。但生意并不如意。2009年,久聞“小北非洲城”大名的他來到小北天橋,望著往來不斷的黑色移動大軍,他放心地點點頭,開始和妻子每天在天橋上駐守:他拍照,妻子守著噴墨機(jī)打印。生意漸漸興隆,妻子把湖南老家的妹妹喊來一起做事。妹夫曾憲芳正為生計著急,聽聞在小北拍照賣能賺錢,二話不說也來到廣州。
“說實話我對攝影并不感興趣?!痹鴳椃贾毖圆恢M。在小北天橋上,他曾搬起板凳,翹起二郎腿看著吳永福招攬顧客,并對此不屑一顧。但每當(dāng)結(jié)算月收入時,吳永福到手的8000元令他暗羨。于是他默默地關(guān)注吳永福如何與非洲人打交道?!昂髞戆l(fā)現(xiàn)非洲人其實特別愛顯擺。他們都是獨自在外,你給他拍照,他們確實愿意把自己光鮮的一面展示給別人。”曾憲芳開始跟著吳永福學(xué)習(xí)攝影,怎樣取景,如何打光,怎么表述才能讓外國人心甘情愿地來拍照?!氨热绐毿械姆侵迡D女一般都有小孩在非洲,你跟他說‘photo send to baby’時,她會心痛,也更會心動?!?/p>
吳永福和曾憲芳的拍攝經(jīng)歷被丹尼爾一一記錄。他不愿意錯過這些天橋攝影師為外國人拍下的每一個瞬間,盡管在吳永福們看來,拍照只是他們解決溫飽的手段。他央求吳永福們不要將拍過的照片刪除,然后遞給吳永福一個500G的移動硬盤。丹尼爾說:“我告訴他們我的(出書)計劃,我承諾在書中用他們的照片,并和他們共同署名出版。他們聽了覺得不可思議?!?/p>
吳永福和曾憲芳并不指望能出書立傳。在他們看來,能在大城市廣州立足已實屬難得,“東南西北中,發(fā)財來廣州,原來給外國人拍照也能賺錢”。他們延續(xù)了外地來穗流動人口的共性:干完就撤。2011年,與妻子、家人鬧翻的吳永福決定離婚,如今他已回老家陪伴家人;2014年,曾憲芳的身影消失于小北天橋,“想帶老婆回家開個人攝影館,先做做看”。
2016年年后,小北天橋上再次出現(xiàn)一個身影。駱如萍(化名)在天橋兩端健步如飛地推銷著拍照業(yè)務(wù),她的丈夫端坐在天橋中央,不疾不徐地守著臺噴墨打印機(jī)。“您認(rèn)識曾憲芳嗎?”“怎么不認(rèn)識,我就是他介紹來這兒的?!瘪樔缙级读硕妒种辛嘀乃儆≌掌?,“他是我妹夫?!?/p>
“城市不再是高高在上,城市也可以和地面如此靠近?!?/p>
“小北天橋天天都在那里,就像國際交流融合的一座天梯,在廣州城市的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界定著這座城市的開放尺度?!痹凇缎”甭贰返男蜓灾?,丹尼爾道出了拍攝小北天橋的十年感悟。
這并不是丹尼爾第一次近距離接觸非洲人。2005年,他去了趟盧旺達(dá)和肯尼亞,通過拍攝當(dāng)?shù)氐纳鐣L(fēng)土人情來完成一個影像計劃?!拔覌寢屖歉闼囆g(shù)的,當(dāng)時她在盧旺達(dá)為屠殺事件設(shè)計紀(jì)念碑。是她告訴我,人一定要對底層社會疾苦保持悲憫?!?/p>
1998年研究生畢業(yè)后,丹尼爾從美國來到中國,出于對中國社會的興趣,他開始遍訪每座城市的邊緣空間,扛起相機(jī)記錄下富裕與貧困的一尺界限。1998年至2005年,他在北京城鄉(xiāng)間完成“簡體字”(Simplified Characters)攝影項目,以街頭即景的形式呈現(xiàn)出帝都的AB兩面;接著他來到上海,專拍外來民工和他們的棚戶區(qū)生活。2005年,在廣州目睹小北路的“巧克力王國”后,他立刻動了拍攝圖片+視頻的念頭。“我去過廣州很多地方,珠江新城、天河商圈,有著很高大、很繁華的樓宇。但是由外國人到來所帶來的問題、困境卻被人忽視?!迸cCBD里林立的高樓相比,丹尼爾更愿意去“城中村孤島”冼村、“巧克力王國”小北這樣的地方?!斑@些城市邊緣的存在讓我突然覺得,城市不再是高高在上,城市也可以和地面如此靠近?!?/p>
更令他動情的是城市邊緣的底層群體?!拔殷@嘆于吳永福和曾憲芳們頑強(qiáng)的生命力。他們是這座城市的流動人口,但他們卻在一個異域風(fēng)情濃厚的城市邊緣區(qū)域做著了不起的事情?!痹谌ミ^吳永福和曾憲芳曾經(jīng)的處所,位于童心路小巷的牽手樓平板房后,丹尼爾覺得自己對小北和廣州的理解更深了一層。“所有人都愿意在小蠻腰和海心沙面前合影留念,但有多少人肯在小北天橋下的牽手樓旁邊拍個照?所有人都在討論珠江新城里又蓋了幾棟樓,但沒人去了解吳永福、曾憲芳他們的異鄉(xiāng)故事。”
2012年的某天夜里,丹尼爾在小北天橋上點了根煙,站了許久。鏡頭里依然是曾憲芳忙碌地招攬顧客,但得到的多半是搖頭和白眼。“中國社會發(fā)展太快了,所有人都被拽著向前走。我覺得我們需要時不時回頭關(guān)注一下那些掉隊的人?!闭f完他蓋上鏡頭蓋,對同樣望著他的曾憲芳微笑著點點頭。
評論
下載新周刊APP參與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