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女人當然愛看大女主的戲。但是《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里的小狐貍盛明蘭邊打怪升級邊一口一個婦道賢惠,看得人挺憋屈。在同一個論壇泡了很多年的壇友阿耐寫的小說紛紛被拍成電視劇,《歡樂頌》里的安迪和《都挺好》里的蘇明玉都被貼上女強人標簽,為了平衡,非得給她們加上一些脆弱內(nèi)心戲碼。明知這是世情需要,但還是覺得不夠痛快。
什么樣的女主是大女主?我和周信芳的女兒周采芹聊過天,那時候老太太74歲,她說中國的權(quán)力女人她差不多都演過。其中她覺得最了不起的是賈母,她是整部劇里最強的角色,6年的故事里,這個人物一直在發(fā)展。她身邊的男人都壞得不得了,兒子也不爭氣;她是個有勢力的老女人,極端能干,性格滑稽,喜歡開party,非常自信;她一直把握家族大權(quán),活得太值了。這種女人在曹雪芹以前就沒有人寫過,中國祠堂里就沒有女性的名字。曹雪芹太偉大了。
綜藝節(jié)目上整天有女演員含淚慨嘆,過了30歲,就沒人找你拍戲。周采芹說過,她最難的時候是40歲時破產(chǎn),什么都沒有了—— 錢沒了,青春也沒了。對于演員來說,四五十歲是最難的時候。后來她去了波士頓,找了個打字員的工作。波士頓的地鐵很臟,她走來走去,很想跳下去做安娜·卡列尼娜。她之前的人生太光彩奪目:3歲就知道自己要當演員;9歲在修道院小學登臺演戲。她是倫敦皇家戲劇學院的第一個華裔學生,制片人敢過來動手動腳她就一耳光打過去。她知道自己的分量,不是一堆誰都能碰、誰都能動兩下的肉。先是小報《每日鏡報》上有好評,之后大報《衛(wèi)報》也有報道,她就這樣一步步走出來,演戲,錄唱片,執(zhí)導舞臺劇,像她父親說的:“一切為藝術服務?!弊詈笏斎粵]有自殺,她決定做居里夫人—— 雖然沒有發(fā)現(xiàn)鐳,但她成了一個真正的女人。她說,40歲以前是女孩,只有經(jīng)歷過,才能感受到內(nèi)心的力量,原來自己可以這么強大。那是她人生的最低點,也是她斗志高漲、氣場最強大的時候。
轉(zhuǎn)機來自她被邀請去參加一個戲劇運動—— “極簡戲劇”(poor theatre)。這是一種實驗戲劇,強調(diào)以演員的聲音和身體表現(xiàn)為最主要的舞臺景觀。演戲劇沒有什么錢,但是那個氛圍開心極了。她想讀碩士,和很多大學聯(lián)系,但都被拒了。忽然有一天,塔夫特大學戲劇系愿意錄取她。于是一切重新開始,她后來去了中央戲劇學院教書,重新開始演員生涯。
我問她,女人該怎樣才是強悍的?她說:首先強悍不是彪悍(bitchy),bitchy是侮辱女性的字眼。其次,強悍不需要傷害別人。以前在后宮、內(nèi)院里,女人沒有別的選擇,被迫采取骯臟的手段,現(xiàn)在早已沒有這個必要。她覺得中國的女人已經(jīng)很強悍了,她想說的只有三條:1.不要選容易的路。不要因為經(jīng)濟而選擇跟一個男人—— “和狗睡覺,你只會得到虱子”,這樣她們就失去了知道自己究竟是誰的機會,本來她們可以成為更好的人。2.跌倒了,站起來繼續(xù)走。只有吃了苦,做了苦工,你才知道你自己的能力在哪里。3.最困難的時候,開始學習新東西。首先你會忘記你自己的困境,其次你會有收獲。要不斷學習,讓它成為一種習慣。榜樣也很重要。美國女演員貝蒂·懷特88歲還在演戲,她就是個好榜樣。強悍就是要保有你的能量。
老太太感嘆,中國歷史和文化里女人不得不強,強在忍耐?,F(xiàn)在不一樣了,女人有得選了,可以強在其他方面。遺憾的是許多女人并不知道這一點,還以為自己是弱者。周采芹結(jié)婚早,離婚兩次后才26歲,之后一直單身。我問她,后悔嗎?不能接受婚姻里的什么東西?她說:“越老越覺得我的選擇正確。我尊重婚姻制度,只是這個制度不適合我?!彼懿涣嘶橐鲋械某翋灒谶@方面的閾值特低,也受不了失去獨立、一直要單方面妥協(xié)。
我見過許多出色的女性,有工作能力超強的,有和生活見招拆招、特別靈活到位的,有性格極堅韌的,但是說到真正的強悍,我總會想到那個在波士頓臟兮兮的地鐵邊徘徊的40歲女人,那一刻,她知道了自己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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