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侯孝賢拍的女人最好看
侯孝賢退休了,他拍的女人還有誰能重演
前幾年《千禧曼波》重映,忍不住又去溫習了侯孝賢的電影,得出一個結(jié)論——真的沒有導演,比他更會拍舒淇的美了。那種迷離的、混亂又天真的情緒構(gòu)成,讓舒淇的面孔,一下子有了震懾人心的力量。▲《千禧曼波》
戲里的她,游走在千禧午夜的走廊,在北海道的雪地撒歡,僅僅一個側(cè)臉,就被大銀幕記住了二十余載。侯孝賢的影像似乎有一種魔力,在此之前,就連舒淇自己演的戲,也沒能成為這種漂亮風味的代餐。
我想,迷人的緣由,大抵是他的鏡頭永遠對準了人,因而拍女性,也得以瞧見了更多的不同。就連一向以花瓶著稱的李嘉欣,也在《海上花》中,憑借著睿智潑辣的黃翠鳳,于大銀幕成功逆襲,貢獻了貼合自己脾性又與從前形象完全不同的美貌與演技。
▲《海上花》
侯孝賢的畫面,確實塑造過不少新世紀色彩的女人。不管是霓虹燈光下的酒吧女郎,還是玩著愛情游戲的交際花,都復雜得讓人著迷。可老實說,他電影里的新女性,并非從一開始就存在的,而是被注入的。
注入這種靈魂藥劑的人,正是侯孝賢電影背后的編劇朱天文。
娛樂時代,這位留著黑長發(fā)、笑起來溫溫婉婉,衣著樸素得像鄰居的女人,經(jīng)常被揶揄為大導演的御用編劇兼紅顏知己,相比作品探討,曖昧色彩更濃。
可在文學愛好者以外少有人知道,她的文字,卻是比侯孝賢的電影都還要更早抵達“出名”的。朱天文出生在文學世家,一大家子都是寫字的功夫人。她愛寫、愛讀,16歲便開始創(chuàng)作小說,幾乎發(fā)一篇文,便拿一次獎。編劇身份之外,她早已經(jīng)是中國臺灣蠻重要的女作家。
▲《他們在島嶼寫作》
兩人合作初端,還是因為侯孝賢看到她的獲獎作品《小畢的故事》后投來了橄欖枝。剛開始,朱天文還對侯孝賢沒有太多好感,畢竟那會兒他們看的都是好萊塢電影、香港片。臺灣自產(chǎn)的戲她不愛看,也沒聽說過這人,更何況“那時對電影圈的印象也不好,覺得沒有好人”。
見面那天,朱天文還刻意把自己打扮得老氣,穿著高跟鞋、窄裙、線衫,把頭發(fā)盤起來才出門,她說打扮成一副精明的樣子,才不會被糊弄。當時確實防備心蠻強的,誰知道見面后,她認真覺得對方真誠又貼地氣,便從此開啟了起步30年的合作。
▲寫作中的朱天文。
朱天文雖沒有驚人的扮相,但其筆下誕生的女人,卻是使人驚奇的。在千禧年以前,她描繪的女人便可以有與父親年齡相當?shù)那槿?,模特米婭獨立于感情之外,她拜金,崇拜自己美好的肉體,玩著愛情游戲,說“愛情太無聊只會使人沉淪”,瀟瀟灑灑的感情觀,是比《粉紅女郎》還要早的存在。
她還寫過一本小說——《最想念的季節(jié)》,故事的開端便是未婚懷孕的都會女子劉香妹急需給孩子找一個名義上的爸爸,而后在與好心男人協(xié)議結(jié)婚期間,漸生情愫。如今看來可能有些老套的故事,在當時,卻是頗為新鮮的東西。
▲《最想念的季節(jié)》改編成電影,由李宗盛、張艾嘉主演。侯孝賢和朱天文是編劇之一,陳坤厚為導演。
曾有作家形容朱天文和侯孝賢的合作,把朱天文比喻為“稀有金屬”。他表示:“侯孝賢無疑是貴金屬,但如果沒有朱天文這樣的稀有金屬進入,侯孝賢的電影會是這樣嗎?換言之,侯孝賢的電影是一種獨特合金?!?/span>
看似夸張的贊美,不是沒道理的。要知道,侯孝賢早期的電影,其實大多與回憶相關,刻畫的女人,也大多是復古的。《童年往事》講的是他自個兒的故事,對媽媽、姐姐的真實勾勒,其實也流露著他對身邊的女性本能、原始的觀察和投射。里頭的女人,都是侯氏女郎的前世。她們總以傳統(tǒng)的面孔出現(xiàn),是奉獻的、犧牲的,又是支撐著家庭實際運作的邊緣人。爸爸久病,不喜言談,在家里早成了沉默的影子。負責勞作的,大部分只有絮叨的媽媽和姐姐。
▲《童年往事》
成績優(yōu)異的姐姐,為了減輕家里負擔,只能放棄讀大學的機會,她時常在家務間隙聊起讀書往事,神情是驕傲又快樂的,可說到被放棄了的前途,又忍不住默默委屈擦淚。而媽媽,一直被困在生男丁、賢妻的身份里。她抱怨丈夫的不關心、婆家的重男輕女。嫁過來時,根本不知道丈夫的身體狀況,結(jié)婚20年,便也只能伺候了20年。
▲《童年往事》
結(jié)婚時夫家沒有錢,連床都沒有,后來睡鄉(xiāng)下的屋子,被蟲子咬得滿身傷,她和丈夫傾訴,可惜得到的只有不滿:“我家就是沒你家有錢?!?/span>頭兩胎生的都是女兒,婆婆很不高興,干脆連孩子的衣服也不愿意幫洗了。坐月子的第二天,媽媽只得自己去小溪邊洗尿布,一邊洗,一邊啪嗒啪嗒地流淚水。
▲《童年往事》
侯孝賢拍電影,章法是平靜又克制的,就連女人敘說辛酸的片段,也淡得像云。母親的前半輩子過得苦,可她像被擠壓習慣了的彈簧,早已認為這是正常的人生,一邊壓縮自己,一邊教導即將嫁人的女兒,要做好賢妻的本分和職責。
就連電影中喜歡的對象,也充滿了少年情懷的夢幻投射?!锻晖隆分械男翗浞乙埠?,《悲情城市》里的吳寬美也罷,她們長相甜美、溫順純真、質(zhì)樸無邪,有著內(nèi)斂而含蓄的性情,卻幾乎都是用同一個“圣母”式妻子的模板勾勒出來的。
▲早期侯孝賢電影里的女主,都有相同的氣質(zhì)。/《悲情城市》《戀戀風塵》
朱天文的加入,無疑給侯孝賢電影里的女子,帶去了千禧年新女性的腔調(diào)。從《童年往事》到后期朱天文執(zhí)筆的《千禧曼波》,女性轉(zhuǎn)變是巨大的。雖然朱天文一直說她只是作記錄的秘書,把導演的想法、主意記錄下來。
她總側(cè)面夸贊侯孝賢本身就是寫劇本的人,不依賴編劇,她所能貢獻的,只是作為敵手,和他練習打球——你一個觀念來,我一個觀念往。
▲工作中的侯導和朱天文。
可也正如朱天文自個兒說的:“哪怕對打,兩個主體也一定都要足夠強悍,才能打出一場漂亮的球?!彼f她的責任是不斷提供觀點,在討論過程中做一個echo,一個“空谷回音”。但能在一片空白中提供反響,也是很不容易的。
她提供的許多東西,確實也在無形地影響著侯孝賢電影里的女性。
侯孝賢說,他那種“冷眼看生死”的拍法——哪怕到了生離死別的劇情,也沒有太多波瀾起伏的視野——便是從朱天文推薦的《沈從文自傳》學來的。這種俯視的、淡然看待萬物悲歡離合的角度,也形成了《千禧曼波》中灑脫的舒淇。《千禧曼波》講了一群年輕人的故事,他們躁動、在酒精里眩暈。舒淇飾演的Vicky先后與三個男人產(chǎn)生愛情交集,卻也通通無可依。她迷茫、混亂,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的失落。
▲《千禧曼波》
尋常的結(jié)局或許會引領她走向迷失,可劇本的特別之處也恰恰就在于,如同舒淇無數(shù)次的旁白“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一樣,再痛苦的事都會過去。結(jié)局定格在北海道的夕張雪地,她重新找回了自己,徹底洗凈了過去。
▲《千禧曼波》
當年片子在戛納上映,侯孝賢說頭回完整看完作品的舒淇,忽然就對著鏡子啪嗒啪嗒地哭了出來。這是她第一次自覺到表演是怎么回事、角色可以演到什么程度,也是第一次看到自己能擁有的模樣其實是很多的。從那以后,她的靈魂似乎真正開了竅。從性感女演員到影后,她一步步抽離純粹的肉體表演,貢獻了無數(shù)驚艷時光的光彩。戲里戲外,像是互文,也是印證。
▲舒淇。/《有情飲水飽》《最好的時光》
侯孝賢拍電影,前半段歷程都在尋找過去與懷舊。于是,拍些更有現(xiàn)代性的戲,成了他作品的轉(zhuǎn)折點,而提供這種現(xiàn)代感的,也有朱天文的重要成分。
侯孝賢和朱天文曾經(jīng)合作過一部《尼羅河女兒》,根據(jù)朱天文的小說改編而來。開篇便是女性視角的旁白,愛看漫畫的女主角林曉陽,經(jīng)常把自己代入為少女漫畫《尼羅河女兒》中的女主角。她愛幻想,喜歡上了哥哥的朋友,卻在一次次見證對方戀上有夫之婦后,慢慢拋棄了“戀愛腦”。
▲《尼羅河女兒》
這種天真、浪漫又獨立的現(xiàn)代少女印記,從這時就已經(jīng)開始在侯孝賢的電影中出現(xiàn)了,洗刷著過去的懷舊氛圍??梢哉f,那種新千年代的少女心,如果沒有朱天文的介入,其實是很難想象的。
我看采訪,現(xiàn)代感一直是侯孝賢和朱天文說得最多的東西。為了拍得更“現(xiàn)代”,侯孝賢差點拍到焦慮,他說他從前太緊抓著過去不放了,拍回憶里的東西,是有濾鏡的,讓人難以融入當下,也讓他拿捏不準現(xiàn)代青年的生活、思考方式。
而朱天文提供了一種觀察的視角,她說過:“其實寫作就是整理你自己,你跟當代現(xiàn)實之間的關系”?!赌崃_河女兒》里追逐浪漫愛的女生是一種,而在晚清末的女人,則是另外一種。她們的現(xiàn)代感,是覺醒的、自我解放的結(jié)果。
《海上花》中長三書寓里的女人,一直生活在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之間。她們靠男人供養(yǎng),卻不依賴男人。周雙珠一直維持著和男人平衡友好的關系,而黃翠鳳,則能在許多男人間游走而不帶感情,最終豪邁地撇下所有財寶贖身、開店。據(jù)說《海上花》的本子,還是朱天文推薦給侯孝賢的。
▲《海上花》
《刺客聶隱娘》中的舒淇,被迫離開生母,她被剝奪了一切,被要求專注劍道,當個無心無情的刺客。她背后的力量仿佛在隱喻著社會對女子的種種規(guī)訓。
某一天,舒淇受命于師父,前去刺殺青梅竹馬的表兄。可在過程中,她因為一個孩子動了惻隱之心,她考慮到天下的時局,最終放棄了刺殺計劃。
▲《刺客聶隱娘》
整出戲,表面是“刺”與“不刺”的選擇,背后其實是舒淇如何完成自我救贖、如何瓦解固有的價值觀,從中抽離、重建的自由。雖然俠女活在古代,可她的靈魂是現(xiàn)代的,是擺脫了道德規(guī)范的。聶隱娘的俠氣背后,其實也體現(xiàn)了朱天文所勾勒的女子的時代感。采訪時,她說相比小說家,更希望能成為一個“士”,不只是做文人,還要像古代的知識分子,能鉆研各種經(jīng)濟、社會范疇的東西。做個士,志在天下,對國家有參與感,是無關性別的。
▲《刺客聶隱娘》
如今,也見過不少人說,朱天文不是侯孝賢的御用編劇,而是侯孝賢是朱天文的御用導演。對此,朱天文否認過,她也解釋說,侯孝賢在千禧年后逐漸把電影焦點放在女性身上,其實并非她的功勞,而是侯孝賢被身邊所有女性吸引的結(jié)果。是女性的烈,逐漸影響了侯孝賢電影中的“男性社會”。
從前的侯孝賢愛拍男人,拍打架的男人、黑幫氣質(zhì)的男人。但后來在他周遭的女人,比如電影的御用導演美術指導黃英文,《咖啡時光》中女主角原型翻譯老師,甚至是他最愛的《今生今世》小說里的女主佘愛珍,都在慢慢讓他開始意識到,其實女性的烈,是更難得的。
▲《海上花》
他在《戀戀風塵》書里說:“男和女是兩種生命的原型,中國有句古話‘男有剛強,女性烈’,剛強跟堅毅的男人在很多歷史人物或小說中都可以看到,或自己的長輩里看到。這種堅毅是他們緊守的原則,是不會變的”,而女性的剛毅,是稀缺也珍貴的。
女性的成長世界、女人的視角,開始讓他覺得有趣和過癮。他說:“成長時期,因為社會比較看重男孩,女孩處在邊緣地帶,因此男女之間看到的東西都很不相同。女性的成熟過程更快,更吸引人。所謂女性的烈,她不但烈,而且有俠情?!?/span>
沒有那些真實世界里的女人,可能候?qū)в跋裰械呐?,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有人說,看侯孝賢的電影,就像是得到了窺探雄性社會背面和邊緣的放大鏡,那些千禧年、世紀末,在新舊交替的模糊地帶間,不斷擺動、更迭的復雜女性,原來可以如此令人著迷。
▲《最好的時光》
無意于剖析在侯孝賢電影的女性塑造中,到底誰貢獻的功勞更多。只是感謝侯孝賢電影中誕生的新新人類,自然也太想感謝那位一直“倚馬立就”、為銀幕女子注入那么多現(xiàn)代情欲觀感的朱天文,以及那么多共同“出力”過的女性。角色身上,來自現(xiàn)實女人的魅力成因,更叫人欣愉。
▲《最好的時光》
前陣子,侯孝賢罹患阿爾茨海默病,不得不息影的消息一發(fā)出,整個朋友圈都遍布遺憾之聲。對于觀眾來說,再也看不到侯孝賢的新電影,當然是壞消息,可每回看到在這之后,有人拍到侯孝賢在臺北街頭,邊走邊喝養(yǎng)樂多,平凡又舒適的樣子,又覺得,這未嘗不是好事。孩童時期有太多憾事的侯孝賢,現(xiàn)在好像再次擁有了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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