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2月22日,《花束般的戀愛》(下稱《花束》)在中國內(nèi)地院線上映,上映第八天,綜合票房達到了4000多萬元。
而同期上映的愛情題材電影《紐約的一個雨天》,即便頂著名導演伍迪.艾倫的光環(huán),票房也僅有700多萬元。
從去年在日本首映之時,《花束》就穩(wěn)居豆瓣熱門書影音Top3的位置,豆瓣評分更是達到8.7分,被不少影評人稱為“2021年最佳愛情片”。
《花束般的戀愛》于2021年1月在日本上映,拿下了連續(xù)六周票房冠軍,最終票房破38億日元。在今年的2月22日,它又走進了國內(nèi)的影院,再次登上豆瓣熱門電影榜。
事實上,這部電影的故事并不復雜,一對愛好相似的年輕人在步入社會之后被現(xiàn)實毒打,而他們的愛情也變得一地雞毛,最終被迫和平分手。
一個老生常談的故事,憑什么吸引人?
這就是編劇坂元裕二的過人之處。
這段戀情,源于一段crush經(jīng)歷,就好像每天發(fā)生在你身邊的情節(jié);
戀情的發(fā)生,附著于年輕人喜愛的流行文化,男女主角的相遇,充斥著對書、影、音的談?wù)?/span>,符合現(xiàn)代文藝男女的那點喜好;
它的發(fā)展,也落在日常細節(jié)上,比如趕地鐵、買卷紙。
正是它的生活流質(zhì)感,讓很多人在這部電影里看到了自己戀愛的影子。
在一個crush文化風行的時代,我們或許可以把這部電影看做crush經(jīng)歷的后續(xù)。當我們在討論這部電影的時候,也試圖挖掘它的某種警示作用:
crush發(fā)展成戀愛可行嗎?愛好高度相似的人,在談戀愛的時候可能會遇到什么阻力?
流行文化潮里,年輕人們的crush和戀愛
在坂元裕二的劇本里,你能看到愛情的許多種樣子,甜蜜的、熾熱的、失意的、苦悶的,但無一例外,愛情的種種狀態(tài),都是通過他慣常細膩而溫暖的手法呈現(xiàn)出來的。
23歲時,坂元裕二寫出了世紀經(jīng)典愛情神劇《東京愛情故事》
《花束》同樣如此,它聚焦普通都市青年的生活狀態(tài),為孤獨的、自我的年輕人們制造了一個入口甘甜、回味略苦的、哀傷又浪漫的夢。
電影講述了兩個21歲的年輕人——八谷絹(有村架純飾)和山音麥(菅田將暉飾)的愛情故事。
他們的相識帶有一種文藝作品里特有的奇遇感,卻并不凌駕于真實生活之上。
二人交錯的時空在末班車時間的電車車站,搭話的契機是共同偶遇名人——錯過末班車后,小絹和小麥在深夜咖啡店打發(fā)時間,而鄰桌坐著創(chuàng)作《攻殼機動隊》的名導演押井守。
之后他們決定延續(xù)這個夜晚,去了居酒屋,又去了“像KTV的KTV”。
交換放在書包側(cè)邊層里的書,大談特談喜歡的作家,又聊到最近想去的展覽,他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兩個人竟然如此相似,就好像是遇到了另一個自己。
夜晚空曠的街道見證著只屬于兩個人的秘密,這個場景不禁讓人想起《愛在黎明破曉前》,男女主在午夜街頭邊走邊聊的場景,時間好像失去了存在感,美好的夜晚似乎怎么都不會結(jié)束。
《愛在黎明破曉前》里的賽琳娜、杰西,和屬于他們的城市夜晚
這是不是很符合經(jīng)典“crush”橋段?
難怪文藝青年集散地豆瓣上有如此打趣:這部電影是在我的生活里安裝了攝像頭?這簡直就是豆瓣友鄰的相戀故事。
由于不熟識,crush對象的存在和Ta本身,給了我們以無限的美好想象。
然而,正如巴黎的夜晚還是會結(jié)束,夢幻的crush經(jīng)歷總會迎來夢醒時分,杰西和賽琳娜沒能如愿如時再會,我們生活中大多數(shù)的crush也幾乎沒有進一步發(fā)展。
那么,小絹和小麥為何會將這段火花般迸發(fā)的crush經(jīng)歷發(fā)展成戀愛呢?劇本里,情感發(fā)展動機的安排若稍有不當,戀情就會走向狗血,劇情也將跟著變得浮夸。
但《花束》恰恰足夠真實、自然,因為全片充斥著男女主雙視角的高密度內(nèi)心獨白。
據(jù)采訪,劇本的雛形,源于坂元裕二寫的絹和麥的日記。一開始,他斷斷續(xù)續(xù)地寫了50多篇日記,并且在Instagram上收集了當代年輕人的生活情報,最后才有了他的這第一部原創(chuàng)電影劇本。
電影《花束般的戀愛》戀愛真心話sp/ B站截圖
坂元裕二靈光一現(xiàn),隨心隨意地創(chuàng)作了這些日記,讓劇本帶了幾分靈氣,又因為他前期做的大量功課和他本身純熟的劇本功力,所以電影中對特定群體孤獨感的描述,都無比真實細膩。
那種孤獨感是一種屬于當代年輕人的、作為原子化個人存在的孤獨感,它催生出我們的欲望——一種尋找慰藉、共情和出口的欲望。
小絹和小麥也同樣如此。
小麥與學姐的關(guān)系,小絹偶遇約會對象卻半路被放鴿子、關(guān)注戀愛博客,這些情節(jié)的設(shè)定都向我們傳達了他們擁有一種排解孤獨的渴望。
而小絹似乎更是一個對愛情有著浪漫想象的“文藝女青年”,因此她才會在咖啡館分別時,沖上去告訴小麥,“那個人是押井守,對吧?”
一段由crush發(fā)展而來的愛情,從同好開始,由孤獨催生,自然而然地開始了。
純真的愛情,是如何在社會這個澡堂里慢慢溺亡的
我們常說,學生時代的愛情是純粹的,但成為打工人之后,愛情就變成了一種負重活動,在戀愛之上,有來自謀生的復雜壓力。
畢業(yè)后,生存的壓力也鋪天蓋地地向小絹和小麥席卷過來。
小絹被高壓面試逼哭,后來考證,找到了一份會計工作;由于畫稿稿費無法維生,小麥最后去了一家電商物流公司。
在社會壓力面前,他們所謂的愛好根本不值一提。
小絹參加高壓面試十分受挫,小麥如此安慰她
他們以為,找到工作后,生活和愛情的道路都能越走越寬闊。
這當然是兩人對“生活”二字的嚴重低估。愛情開始變味,以小麥社會身份的轉(zhuǎn)化為起點。
從心高氣傲的文藝青年變成服從于規(guī)則的職場人,小麥變得無趣、疲憊,甚至對小絹追求愛好進行冷嘲熱諷。這樣的轉(zhuǎn)變讓觀眾錯愕、驚訝。但請別忘了小麥的家庭背景,以及這種家庭背景所賦予他的身份——一個典型的“東漂”。
小麥的老家新潟縣長岡市,是一個離東京300多公里遠的小城鎮(zhèn)。
家中的父親威嚴而強勢,要求小麥畢業(yè)后回老家做煙花生意,小麥不肯,于是父親不再給他寄生活費,這變成了他放棄畫畫,轉(zhuǎn)而向社會妥協(xié)的直接原因。
而日本對男女社會身份期待的懸殊,也無形地塑造了男女主的矛盾。對小麥來說,男性身上有一副責任枷鎖,他們因此要情愿或不情愿地為事業(yè)、家庭付出巨大心血。
戀愛就像兩人三足的游戲,其中一個人改變了步調(diào),而另一個人沒有協(xié)同變化,那么這段愛情就會失去平衡。不過,如果他們都改變了,愛情是否會繼續(xù)存在,這是另一說了。
小絹就是那個與學生時代相比,沒有改變的人,她依然純真、固執(zhí)、沉溺在自己的小圈層世界里。
她討厭做自己不喜歡的事,于是辭去了會計工作,成為一個派遣員工,去了自己喜歡的策劃公司。除此之外,現(xiàn)實情況也并不逼迫她做出什么改變:她是東京人,家境良好,不用承擔經(jīng)濟壓力,完成過高的角色期待。
電影中,小絹的媽媽說:“進社會就像泡澡堂,進去前覺得痛苦又麻煩,進去后只覺得爽快?!?/span>這段話當時還被小絹嘲弄揶揄了一番,但沒想到的是,后來在她的戀人身上一語成讖——進了社會大澡堂之后,她愛的那個小麥不見了。
小麥體會著職場的殘酷,同時加倍地努力,想為跟小絹“維持現(xiàn)狀的生活”奮斗,于是他把時間和精力都留給了客戶、市場、領(lǐng)導,拋棄了畫畫、書、音樂等等從前的愛好和信仰。
曾經(jīng)他用“那些很厲害的面試官看《野餐》,肯定會毫無感覺”的話來安慰面試失敗的小絹,而現(xiàn)在,他卻成為了這句話中的“他們”,那群他自己曾暗暗鄙視的人。
小麥說自己也不會再為《野餐》動容了
這就是在成為大人的過程中,最吊詭、也最讓人痛苦的部分——我活成了自己曾經(jīng)最討厭的那個人。
缺乏自我表達的愛情,搖搖欲墜
戀愛雖然是兩個人的事,但卻無法共享自己的那一部分,就像我們找不到一種好方法,用耳機共享一首我們都喜歡的歌,因為一首歌的左右聲道是不一樣的。
直白地說,我們都活在自己對戀愛和伴侶的想象里。每一次現(xiàn)實境況的變動和被復雜化,都會引起一次想象的崩塌,而這樣的崩塌,就是重新調(diào)整愛情的時機,也就是我們常說的磨合。
《愛在黎明破曉前》
在曖昧期和熱戀期,以愛為名的“濾鏡”虛化了兩個人相異的部分,看起來是我們接受并包容了對方的不同,但其實只是我們選擇性地忽視了分歧,在這個時期,分歧當然是不太能傷害到感情的。
小絹和小麥并非“百分百合拍”,世界上也不存在什么佳偶天成,那些不同,早在浪漫的初遇夜晚就埋下了草蛇灰線。
小絹在看天然氣罐電影的時候睡著了,而那正是小麥認為最有趣的部分,兩個人的不同初見端倪,只是故事開場琳瑯繽紛,悸動輕盈,一旦遇到不安和不悅,他們都會按下快進鍵跳過。
但雙雙走入社會后,在這樣重要的磨合期里,快進鍵失效了,小絹和小麥必須直面被撕裂開的、血淋淋展現(xiàn)在他們面前的分歧。
他們?nèi)鄙俚钠鋵嵤菧贤ā?/span>
在愛情馬拉松的后半段,小絹和小麥最大的問題是:把興趣合拍等同于意識同步,把愛好相同等同于三觀一致,把愛情當作一種迷信,把心靈相通當作愛情的魔法。
熱戀時兩個人愛去的夫婦面包店閉店了,小絹發(fā)信息告訴小麥,小麥的回復是:“去車站前買面包不就好了?!边@個面包店存在的意味對他們來說已經(jīng)不同了。
為什么我們現(xiàn)在對所謂的“soulmate”“靈魂契合”這么癡迷,如此執(zhí)著?
把愛情視作一種天生注定的迷信,其實不過是我們在偷懶,以為只要相遇的方式浪漫,彼此的文化消費習慣相似,對人生的決定也將相差無幾。
這樣看,我們很可能掉進了文化消費的陷阱之中,因為文化消費者們只是在用文化產(chǎn)物,比如電影臺詞、書籍金句、音樂歌詞,用它們來拼貼著自己的想法,快捷地傳輸自己的情緒,卻沒有自我表達。
小絹和小麥的愛情,就是在這般消費主義的水月鏡花中萌生的,一旦那層浪漫的迷霧散去,溫室里的愛情根本無法抵擋真實生活的殘酷。
電影進入尾聲,殘酷的美感迎來高潮。
小麥和小絹參加完朋友的婚禮,都默契地決定要在這一天說分手,結(jié)束這一段5年的戀愛。
坐在曾經(jīng)約會的餐廳,小麥說,我不想分手了,我們結(jié)婚吧,但小絹問他,真的要這樣降低標準嗎?
正當他們對這段愛情的去留做了斷的時候,鄰桌坐下了一對年輕情侶,就像5年前的他們一樣,穿著相同的球鞋,聊著音樂和輕盈的夢想。
那一刻,這段戀愛的最后一塊遮羞布被狠狠撕開,他們驚覺兩個人的感情已經(jīng)面目全非了,二人沖出餐廳抱頭痛哭。
至此,小絹和小麥的戀愛,畫上句號。
電影中用鞋子更替的鏡頭暗喻二人社會身份的轉(zhuǎn)變
這部電影在香港上映時的譯名是《她和他的戀愛花期》,現(xiàn)在看來,這個名字似乎來得更加直觀熨帖:戀愛就像限時盛開的花,總有枯敗的一天。
就像電影里說的:開始,是結(jié)束的開始。
如果,小麥和小絹能夠坦誠面對分歧、及時溝通,這段戀愛的花期是不是會延長一點,甚至安全轉(zhuǎn)化成另一種恒久的關(guān)系呢?
此時,在戀愛還保有最后一點溫度的時候選擇結(jié)束,對于他們和這段戀愛來說,都是一種解脫和勇敢。
這個結(jié)局被很多觀眾形容成“BE”(Bad Ending,指悲劇結(jié)局),其實不然,因為每個人對BE和HE(Happy Ending,美好結(jié)局)的標準都是不同的。
也許對于小絹和小麥來說,能從crush發(fā)展成陪伴彼此5年的戀人,不管最后能否走進婚姻,這就已經(jīng)是HE了。
也許對于千千萬萬個小絹和小麥來說,能途經(jīng)一束花的盛開,即便只是曾經(jīng)見證過它的美好,也已經(jīng)是人生值得了。
花束般的戀愛,它脆弱、絢爛,它害怕面對風浪,害怕被迫做出成長的抉擇,但它就是我們這些普通年輕人的戀愛。
跳出戀愛觀的范疇來看,這個結(jié)局也讓我們看到一重以“告別”為主題的人生哲學:告別,意味著成長,曾經(jīng)擁有過的一切也不是消失了。
就像李宗盛說的,人生沒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數(shù)。
評論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