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趙皖西
編輯丨譚山山
題圖 |由受訪者供圖
下山之后,柳智宇做了很多事。
他結(jié)婚、創(chuàng)業(yè)、出書、做心理咨詢、參與公益項目,積極推動傳統(tǒng)文化與心理學融合。2023年年底,他出版首部傳記作品《人生每一步都算數(shù)》。在書中,他坦誠地回憶起自己生命中的每一個重要階段,以及對宗教、心理學乃至人生的思考。
“從前的十幾年,我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所受的教育只告訴我如何與學習打交道,并沒有告訴我如何面對一個個真實而具體的人?!比缃?,柳智宇學會了關(guān)愛自己,接納生活的平凡、接納不完美的自己。
《人生每一步都算數(shù)》
柳智宇 著
湖南文藝出版社 | 博集天卷,2023-12-8
2010年,柳智宇放棄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全額獎學金、決意上山修佛的消息,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掀起軒然大波。天才的誕生與墜落,總能激起人們最廣泛的情緒反應。世人不明白,一個前途無可限量的天之驕子,為何突然自斷前程,與青燈古佛相伴。
8年后,本以為自己會在山上待一輩子的柳智宇選擇下山。這一消息再次成為新聞熱點,把他推上風口浪尖。
一門之隔,便是兩個天地。脫離社會8年,柳智宇發(fā)現(xiàn)自己一無所有,被身上的僧衣和世俗的眼光所禁錮,成了人間的漂泊者。2022年,柳智宇決定脫下僧衣,正式還俗,實現(xiàn)心理意義上的“下山”。
美國作家凱特?米利特曾說:“天才的誕生,是孕育他們的文化具象的表現(xiàn);他們是各自所在的社會結(jié)出的果實?!蔽覀円彩熘畔ED德爾菲神廟的墻上鐫刻的那句箴言——“認識你自己”(或者應該說,認識我自己)。它警示著后世之人,我們需時刻向內(nèi)觀看,祛除外在表象,抵達靈魂的本真狀態(tài),達到生命的大和諧。
出家11年半,柳智宇一直想走出一條屬于自己的修行之路;如今,他回歸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找到了真正的“道場”所在。
(圖/《新周刊》)
出家和還俗,哪個更難?
2018年7月,一個稀松平常的清晨,柳智宇準時起床,吃完早飯,收拾好行李,乘坐著一輛小轎車,正式下山。
此時,距離他選擇到位于北京鳳凰嶺東麓的龍泉寺修佛,已經(jīng)8年。俗世和方外之地,都已物是人非。
剛上山的大半年時間,柳智宇并不適應山上的生活。每天勞作、長期受寒,導致他的身體狀態(tài)下滑,氣血兩虧。
柳智宇的父母都是唯物主義者,無法接受兒子的突然出家。他們深深地失落、遺憾和不滿,也讓他深感痛苦。因為無人傾訴,情緒郁結(jié),出家沒多久,柳智宇就病倒了。
北京龍泉寺。(圖/圖蟲創(chuàng)意)
“山上基本留不住閑人?!绷怯钫f。和很多寺廟不同,龍泉寺的僧人沒有收入,也不允許使用手機,想打電話得申請,下山更得經(jīng)過批準。他們與方內(nèi)之人接觸時也得小心,時刻注意出家人的身份。這與柳智宇渴望接觸人群、結(jié)交朋友的心愿相違。
寺院之中,僧眾互幫互助,氛圍溫暖,但在溫暖背后,“無我”“利他”的理念也不斷被強化,所有人都在強調(diào)為他人奉獻,不干活,就是在消耗福報,就有罪過。柳智宇同樣被這樣的集體氛圍裹挾。
“當一個人過度地借助利他來體現(xiàn)自己的生命意義時,他的內(nèi)心可能反而是很空虛的。它形成了一條唯一的通道:只有我?guī)湍?,我的?nèi)心才是滿足的。我跟自己的連接是很少的,一旦沒有人需要我?guī)停蛘呦裎夷菢?,身體差到?jīng)]辦法幫助很多人,就會出現(xiàn)一些問題?!绷怯盥煊X到,寺廟、道場并不是完全的凈土。
他不懷疑自己出家的決定,但內(nèi)心總有一份苦楚時不時冒出來。
(圖/Unsplash)
如果師父學誠法師(中國佛教協(xié)會原會長,后因性騷擾丑聞落馬)沒有出事,或許柳智宇會一直在山上待下去。然而,事與愿違,師父出事后,山上人心惶惶,很多師兄弟陸續(xù)下山。
“留下來的人,大部分都覺得師父沒問題,他是被陷害的。跟這些人在一起,很難再去干點什么。師父在的時候,他們聽師傅的,有些事情不會做得太過分;但師父不在的時候,就是他們的一言堂?!绷怯钜庾R到,這里已經(jīng)沒有他的容身之所,決定下山。
成為僧人需要煩瑣的流程,還俗則僅僅需要一句話。但對于柳智宇來說,成為僧人和還俗同樣困難,它們都涉及身份轉(zhuǎn)變、自我認同——他是如何認識自己的。
寺廟、道場不是凈土
柳智宇覺得,自己的天性中有兩大特質(zhì)。其中一個是同情心——尤其是對動物的同情心。
他從小不愛吃肉。因為總想著屠宰場里殺戮的畫面,每次菜里有肉,他都覺得難以下咽。隨著年齡的增長,他慢慢適應了吃肉,但內(nèi)心還是難受。還俗之后,至今他還保持吃素的習慣。
另一個特質(zhì),是他對自己當前生命狀態(tài)的感知。柳智宇說,他很清楚自己每個階段想要的是什么,也很清楚對當下狀態(tài)滿意與否,這可能跟他學習數(shù)學、受莊子思想影響有關(guān)。而且,他也敢于為自己做選擇。
(圖/受訪者提供)
初二時,柳智宇讀了《莊子》,當時就產(chǎn)生了歸隱田園、出家修行的想法。
在北京大學數(shù)學系學習期間,柳智宇感到高等數(shù)學以上的發(fā)展似乎越來越抽象,且趨向細枝末節(jié),如空中樓閣一般。又因為眼睛和身體不太好,數(shù)學對他的吸引力已經(jīng)大不如前。他去旁聽了幾門哲學課程。在比較了東西方哲學的不同、目睹象牙塔中學術(shù)研究的煩瑣和脫離生活之后,他對佛學的興趣日漸濃厚。
大二那年,他經(jīng)常去龍泉寺做義工。彼時,他覺得山上的生活沒有競爭,人們都在努力修行、成長,這和他以往在學校所接受到的教育完全不同。
北大校門前的柳智宇。(圖/受訪者提供)
“從前的十幾年,我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所受的教育中,很少有人告訴我們應該怎么成長。在學校里,老師更在意的可能是好分數(shù),雖然也會講一些人文關(guān)懷的內(nèi)容,但沒有告訴我們應該怎么去做,怎樣讓自己內(nèi)心更加有力量、更加慈悲、更加強大。真正關(guān)乎生命、讓你能夠繼續(xù)往前走、讓你成長的地方,當時幾乎只有佛門?!?/span>
由此,柳智宇萌生了出家的想法。
后來的故事進展到大家熟悉的部分。2010年7月,完成畢業(yè)論文、學校課程基本結(jié)束后,柳智宇放棄了麻省理工學院的全額獎學金,正式上山出家。“那時候,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等了很久——從大二開始,等了兩年。我不想再等了,我想去追尋自己向往的那種生活?!绷怯钫f。
然而,凈土并不會輕易抵達。柳智宇所期待的另一種全新的生活方式,沒能在山上實現(xiàn)。
病倒之后,柳智宇只能做些輕體力活,于是他承擔起龍泉寺官方博客、微博的運營工作,撰寫關(guān)于佛學理論和寺院日常生活的文章。2012年年底至2015年,他主持編纂《南山律典校釋》,一天工作十一二個小時是常態(tài)。這項龐大的文化工程,讓他身心俱疲。
《南山律典校釋》出版后,柳智宇覺得自己似乎失去了生命的意義和方向,陷入極度耗竭的狀態(tài)。他更加清楚地意識到,枯燥的文字及學理研究與現(xiàn)實脫節(jié),并非他的興趣所在。他還是更喜歡和人打交道,探究和人的心靈相關(guān)、關(guān)乎他人福祉的問題。
(圖/受訪者提供)
下山之后,因為多年與俗世脫節(jié),孤身一人闖蕩,柳智宇再次陷入迷茫與孱弱之中。因為不想辜負大眾的期待,他強迫自己在身體非常疲憊的狀態(tài)下,花大量時間在微博上回答網(wǎng)友們的咨詢、提問。每做完一次咨詢,他都要休息很久。
柳智宇沒辦法一個人靜下來,總想給自己找點事情做,不然就會沉迷于網(wǎng)絡(luò)小說。就像一個病患慢慢地自我療愈,他花了好幾年時間,練習如何陪伴自己、關(guān)愛自己。
俗世沒有給他提供另一條道路,寺廟、道場又不是完全的凈土,生活的另一種可能到底在哪里?
酷暑寒冬都美,南北東西都好
柳智宇和太太相識在2022年春季。當時,他剛剛接觸“正念練習”(禪修),開始修習“慈心”?!按刃氖顷P(guān)愛與祝福的心,愿他人和自己獲得快樂。這種善緣會給內(nèi)心帶來柔和、溫暖與潤澤。”借助慈心,他度過了身體過度消耗的艱難時期。
然而,在太太眼中,當時的柳智宇還不太會照顧自己,飲食不健康,不在意穿著,一認真工作起來就很耗費心神,更沒什么戀愛經(jīng)驗,不知道如何跟女朋友相處。
她看著柳智宇的心理實操課一點點地辦起來,有越來越多的學員參與。“微信上向他尋求幫助的人也很多,有存在心理問題需要咨詢的,有問修行問題的,有多年斷聯(lián)的老友又加上的,有咨詢孩子的學習問題的。他的微信經(jīng)常響個不停?!绷怯畹奶f。
下山之后,柳智宇開始創(chuàng)業(yè)。(圖/受訪者提供)
還沒還俗時,柳智宇將自己寫文章得到的打賞和一些善士的捐助,都用在免費心理服務熱線上;還俗之后,直播時收到的打賞,他也沒有留著,而是用于部門團建、公益支出,或獎勵工作辛苦、有重要貢獻的同事。
如今,每周二和周四晚上,他都會教授關(guān)于慈心的課程。有時候,學員們會在課上感動得落淚,他也會跟著流淚?!案蛇@一行之后,這種深刻的感動經(jīng)常有,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但每次還是會情不自禁流淚。”柳智宇說。
除此之外,他每周還給自己安排了6個小時左右的心理咨詢。來訪者中,有些是焦慮的中學生,因為學業(yè)壓力而厭倦考試、不想上學,甚至出現(xiàn)失眠等癥狀。柳智宇會建議他們不要把注意力都放在成績上,教授他們長遠學習和成長的重要性。
他將自己的學習心得總結(jié)為“四季模型”:學習應該遵守自然的過程,正如四季的更迭——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接觸一門學科時,要先培養(yǎng)學習興趣(春天);再以合理的學習方法和學習習慣為基礎(chǔ),穩(wěn)步前進(夏天);最重要的是調(diào)節(jié)心態(tài)(秋天);隨時放下過去的榮耀,以開放的心態(tài)輕裝上陣(冬天)。
在《人生每一步都算數(shù)》中,柳智宇如此總結(jié)自己的前半生:“我由數(shù)學入道,由道入儒,由儒入佛,由佛入心理,最后走向星辰大海?!薄拔乙灿龅竭^許多挫折,同樣也在不斷開啟新的人生階段……每一次生命的轉(zhuǎn)向,我都需要放下一些,也需要帶走一些。放下的是曾經(jīng)的光環(huán)和榮耀,帶走的是寶貴的人生經(jīng)驗?!?/span>
到底何謂凈土?怎樣才算修行?正如星云大師所說:“酷暑寒冬都美,南北東西都好,高低上下都妙,人我界限都無……”
校對:鄒蔚昀
運營:小野
排版:甘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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