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迅是土家人,生于湘西,長于各地,他覺得自己是個“旅行者”。兩年前,莊迅回到湘西拜師學習儺面具雕刻,記錄下制作儺面具和四處訪儺的故事,平時喜歡拍照的他在小紅書建立了以分享儺文化為主的賬號“莊迅執(zhí)干戈以舞”,已經有2萬多名粉絲。
莊迅只是覺得,自己喜歡故鄉(xiāng)的文化,正在做與此有關的事情,至于這算不算一種傳承,更多是來自外部的看法,他不太在意。
莊迅鏡頭下戴著儺面的人們。(圖 / 莊迅)
儺,作為一種驅鬼逐疫的巫術儀式,一般被認為濫觴于史前,盛行于商周?!吨芏Y》中有巫儺活動的相關記載:“方相氏掌蒙熊皮,黃金四目,玄衣朱裳,執(zhí)戈揚盾,帥百隸而時難,以索室驅疫?!?/p>
儺盛行的緣由不難理解。先民們比現(xiàn)代人更相信萬物有靈,即萬物都像人類一般,能吸收天地靈氣,偶有出色者,或成神仙精怪。萬物自然也像人類一般各有性格,可愛、可恨、可悲、可怖。
與萬千生靈和諧共處,需要取得平衡。這對于力量尚薄弱的古人來說并非易事,在“萬物有靈”的世界觀的指引下,他們認為,萬物也當敬畏自己所敬畏的,懼怕自己所懼怕的。儺應運而生。人戴上面具,化身為創(chuàng)世神女媧、戰(zhàn)神蚩尤、土地公,或熊、虎等猛獸。
《2022,我為儺面拍照片》。(圖 / 莊迅)
隨著自然科學的啟蒙,儺逐漸變?yōu)榱鱾髅耖g的故事,成為傳統(tǒng)風俗文化的一環(huán)。時至今日,儺作為一種非物質文化遺產,仍活躍或殘存于漢族和20多個少數(shù)民族居住的廣大地區(qū),尤其多見于湖南、湖北、江西、貴州、廣西等地。儺文化的興盛與轉變像一種隱喻:我們的祖先戴上面具,感化或震懾四周;如今的人們摘下面具,走入無遮無蔽的現(xiàn)實生活。
對于一部分人來說,儺撐起他們的精神。至今仍在走街串巷的儺戲表演者們,儺面具一戴,天地立時澄明,靈氣匯聚于身,那一刻,他們不再是隱入田野的無名背影,而成為無所不能的戰(zhàn)神。雕刻儺面具的手工藝人,終日與木頭和油彩打交道,在儺面具成型的時刻,他們或許更堅信這遠古的巫術就是藝術的起源。
儺面具不像非洲面具那般幸運,遇到了畢加索這樣的大師,進而對立體主義和抽象藝術產生了深刻影響,儺面具只是年復一年地與相信、珍視它的人們作伴,見證他們的故事,豐富他們的故事。
訪儺,尋找一個面具
一種技法或一段故事
在鎮(zhèn)上待久了,浸泡在工作室淡淡的木料腐化的味道中,莊迅時常有一種緊迫感。與墻上長著霉花的儺面具一同老去的,還有制作它們的手工藝人。莊迅想去見見他們。
戴上儺面的老人。(圖 / 莊迅)
從苗族和土家族聚居的湘西腹地出發(fā),先搭上向南邊開的順風車,直到路遇零星分布的侗族村落,再轉為徒步——這是莊迅為自己規(guī)劃的行程。相機是一定要帶的,再帶上尺八、少量的衣物和基礎的露營用具,一路上要經過的村寨都會有鼓樓,在里面搭起帳篷就能稍作停留。
當《新周刊》記者與莊迅取得聯(lián)系時,他為期半個月的“訪儺之旅”已經接近尾聲。
對于習慣了獨自一人背包游蕩的莊迅來說,尋訪與儺面具有關的人與事的過程更像一趟“差旅”。通過網絡或傳聞,他預先搜集散落各地的儺面具制作者的消息,盤算著何時登門拜訪,并期待能帶回些什么東西,比如一個面具、一種技法,或一段故事。
莊迅相信緣分,因此不會刻意在臨行前與對方取得聯(lián)系。曾經有一次,他費了好大的功夫才找到地方,結果發(fā)現(xiàn)想要拜訪的人已經于兩年前去世?!坝袝r會撲空,但是不礙事??纯此麄兙幼∵^的房子,問問與他們打過交道的人,我覺得這樣也挺好。”
訪儺路上的種種隨機事件,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讓莊迅不那么引以為豪的“目的性”,也提供了更多未被納入計劃的奇遇。“那天我在路上搭到了一輛順風車,司機告訴我他們村里正在籌備一個重要節(jié)日,還有儺戲可以看,我就跟著去了。結果那天他們舉辦的最熱鬧的活動是一場集體婚禮,因為缺一個新郎,而村里又沒什么年輕人,就把我拉上去頂數(shù)。試衣服、化妝、接新娘、游街、上臺領結婚證……我就那么稀里糊涂地扮演了一天新郎?!痹阼尮男斓乃陀H隊伍的包圍下,莊迅過完了自己34歲的生日。
“我不會強迫別人戴上面具”
你很容易被莊迅講述的某件事情吸引,因為他總是沉浸其中,流露出一種近乎無來由卻絕對的相信,相信自己所說的是多么有趣又值得體驗的經歷。
莊迅覺得自己很貪玩。他小時候喜歡畫畫,并利用這個特長考上了大學,到了學校以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對畫畫之外的事情都能產生更強烈的興趣。
莊迅所說的“畫畫之外的事情”里,除了制作儺面具,攝影也算一個。他只用定焦鏡頭,因為喜歡那種只能通過腳步來調整被攝體大小的感覺。莊迅的模特戴上儺面具闖入他的鏡頭,有一種古怪的趣味感?!罢掌悄懿叵鹿适碌?,有人會覺得我拍的儺面具寫真有味道,其實不是照片幽默,而是模特好玩。”
“我不會強迫別人戴上面具,他戴上了,并且讓我拍了,那他肯定也和我一樣樂在其中。我也不會要求戴面具的人擺造型,他想怎樣就怎樣。如果這些照片捕捉到了一些夸張的動作,那肯定是他戴上面具之后自覺擺出來的造型。”算命先生、路遇的乞討者、親朋好友戴著莊迅制作的或者在各地收集來的面具,莊迅用照片為他們記錄下這一刻。
莊迅用定焦鏡頭記錄下模特們戴上面具的時刻。(圖 / 莊迅)
傳承,
但不一定是傳承人
學習儺面具雕刻已經兩年多,莊迅“貪玩”的特質在這里似乎被封印了,或許是因為年齡漸長,也可能是因為尋得一件“希望對此一直保持興趣”的事不易,總之,他覺得“這是要一直做下去的事”。
在歷史的進程里,儺文化的千百種形態(tài)被天氣和水文沖刷,被社會風潮推動或壓制,也經傳承它的人之手分流出不同派系。莊迅目前居住的地區(qū)因為廟宇眾多,雕刻菩薩、佛像之風古今盛行,聚集了一批將精湛的刀工技法視作金科玉律的匠人。莊迅的師父就是其中之一。
“師父70多歲了,他雕儺面具,是非遺傳承人。同時他還拉二胡、畫國畫、研究書法。他有自己的脈絡,也愿意嘗試新的東西?!?/p>
莊迅的師父在他身上投入了很多精力,希望莊迅追隨自己的腳步成為非遺傳承人——這意味著穩(wěn)定的補貼收入、更體面的社會角色,以及一個足夠響亮的個人標簽,橫豎都是一份好差事。于是師父向非遺中心推薦了莊迅,莊迅覺得很突然,因為自己暫時還擔不起這個名號,又暗自高興自己得到了師父的認可。
莊迅把申請書交到縣里的非遺中心時,在那里迎接他的除了工作人員,還有繁復的文書修改工作。負責人拿出申請書范本指導他,直到把他最初用心填寫的內容改到面目全非。莊迅記得,表格中有一個必填項是“授徒情況”,他沒有徒弟,也不愿為了填寫這份表格而假裝自己有。非遺傳承人是一種榮譽,也是一份責任,如果申請通過,就意味著他每年都要完成分配的任務,才能拿到補貼,這遠比他想象的復雜。
莊迅坐在非遺中心的辦公桌前,如坐針氈。最后,他告訴工作人員:“我決定不申請了,因為這不是我想要的?!比绻ㄟ^了考核,縣級以上還有市級、省級,他不知道以后還會有多少次這樣讓自己陷入尷尬的場面。“我不想就這么被拉進一個模具里,然后成為一個無聊的人,我還是選擇繼續(xù)待在體制之外,至少那里有我想要的自由。”
做出這個決定,莊迅沒有后悔,反而心情大好,只是覺得愧對師父。告訴師父自己的決定時,莊迅寫道:“當初來跟您學習儺面具雕刻,是出于喜歡。兩年下來,雖然沒有像您期許的那樣雕出更好的作品,但我對它的喜愛沒變,甚至與它的關系更緊密了,也知道我將會一直用您教我的方法雕下去。這跟能不能成為非遺傳承人無關……”
莊迅就這樣放棄了一個許多人求之不得的機會,仍然繼續(xù)著他的學習、制作與拍攝。“我不想標榜傳承,或是為了傳承而傳承,我只是在做一件自己喜歡并且認為值得去做的事。就像我看我?guī)煾?,我并不看重他是什么級別的傳承人,或者他有沒有傳承人的稱號,只要他依然生活在湘西,依然制作著儺面具,即便那個儺面具已經不是最傳統(tǒng)的樣式,那也依然是傳承?!?/p>
莊迅不知道自己在這條路上究竟能走多久,但他希望能夠走得更遠一些,他覺得自己或許也會成為一個被蓋章認證過的非遺傳承人,但不是現(xiàn)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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