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榮耀》里,妍珍問過河道英一個問題:見過這么多相親對象,為何選擇了她?妍珍以為可以從丈夫口中聽到些贊美,可對方回答得很現(xiàn)實——因為你穿得最少,而且全身迪奧。
“一身迪奧的女人”,在河道英眼里是一樽“體面、富有且鮮艷、靚麗的名貴花瓶”。這樣的解讀也許并非創(chuàng)始人克里斯汀·迪奧所愿,但事實上,自迪奧最經(jīng)典的設計系列New Look(新風貌)問世以來,關于Dior和New Look是否讓女性地位倒退、成為花瓶的爭論就沒停過。
今年2月,Apple TV+的美劇《The New Look》上線。這個體量達八集的故事本身并不新鮮,無非是Dior和CHANEL兩家巴黎時裝屋半個世紀前的舊事。巴黎1947年的春天,Christian Dior憑借“Corolle”(法語,意為花冠)秋冬高定系列一炮而紅,之后的半個世紀,Corolle有一個更為人所知的名字——新風貌。
▲劇集中對于迪奧經(jīng)典造型的復刻
在劇中,同時代的另一位設計師香奈兒女士這樣評價“新風貌”——“它毀了法國高級時裝”。她認為新風貌過于繁復,且重拾戰(zhàn)前緊束女性身材的設計,將女性重新推到了“擺設式”的家庭主婦地位。
這顯然違背了香奈兒想在時尚界推廣的女性解放精神。
▲《The New Look》
不過,“新風貌”作為一種新時尚風格,風靡二戰(zhàn)后十余年,并非因其設計多先鋒、大膽。相反,它的流行意味著一種精神上的保守,它遮蓋了女性勞作的痕跡,營造出奢華、繁復的柔軟氛圍。流行本身,更像是Dior捉住了二戰(zhàn)之后上流女性的復古“需求”,她們想回溯維多利亞時代的華麗幻夢。
時尚的鐘擺偏向了保守的那端,而“新風貌”恰逢其時地出現(xiàn)了。
維多利亞時代的
慵懶美夢,從未離去
“新風貌”系列推出后,從巴黎到好萊塢,從時尚雜志到街頭巷尾,處處可見精致的“沙漏形”女人。希區(qū)柯克的《后窗》中,格蕾絲·凱利探望受傷男友時穿的那套蜂腰傘裙,就是“新風貌”的經(jīng)典作品。
▲當時百貨商場的“新風貌”廣告(左);
《后窗》劇照(右)
斜肩剪裁、腰部收緊,裙擺一般在膝蓋上下,傘狀大裙擺蓬松展開,迪奧認為這是“最自然的女性輪廓”。但事實上,他用了大量腰帶、胸墊和臀墊才營造出了這種“自然”的沙漏形輪廓。
盡管被稱作“新風貌”,但僅從造型設計上來看,它并不新穎。
廓形裙擺的設計靈感,來自于英國19世紀維多利亞時期上流女性的時興著裝。這時所流行的寬大蓬蓬裙,和同時代許多流行時尚一樣,華而不實。
在維多利亞時期,若要擠上公共汽車,女士往往需要提前脫掉裙撐。這些夸張的裙擺也阻礙了女性更好地走向工作崗位。諷刺的是,在艱苦的戰(zhàn)爭時期,女性們更多參與進社會生產(chǎn)中,她們終于脫下蓬蓬裙,換上了更為貼身且便于活動的平肩工裝,而男士們竟然開始偶爾懷念維多利亞式的華麗裝束。
▲一戰(zhàn)到二戰(zhàn)時期的女性裝束
當時一位男士表示,“穿上裙撐至少可以避免女性參加一些不淑女的運動,淑女們應該頂多玩玩槌球戲或者射箭”。
二戰(zhàn)結束后,時尚審美在社會情緒、物質(zhì)條件的變更角力之中,被捏成了另一個形狀。盡管人們?nèi)匀辉馐苁澄锖臀镔Y短缺的困擾,但一部分女性開始懷念維多利亞式慵懶、華美的舊時光。
而從另一個層面來說,這種晦暗時代,讓人們重新憧憬維多利亞時期張揚、華麗的時尚表達。
一套“新風貌”裙裝,往往要用掉幾十米的布料,這讓習慣戰(zhàn)時“限量配給”的人們難以想象。那時,能夠擁有一套來自巴黎的“新風貌”裙裝,無疑意味著某種富裕、脫離勞作、不事家務的優(yōu)越。
當Vogue雜志編輯身穿“新風貌裙裝”擠上公交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需要雙手才能將裙擺提起來,就像當年未經(jīng)戰(zhàn)事的母親所做的一般。
同時,“新風貌”設計也沖出歐洲,成為美國上流階層茶歇和舞會的熱門著裝。比如故事發(fā)生在1949年的《致命女人2》中,在豪宅女主人Rita的花園茶會里,“新風貌”是女人們的標配。
▲《致命女人2》中的“新風貌”著裝
“新風貌”的流行引起了諸多爭議。不僅僅是香奈兒女士直白地表達了對于“新風貌”理念的不滿,英國工黨的萊德林夫人也對“新風貌”嗤之以鼻,表示:“你能想象主婦和白領女性,穿著冗長又膨大的裙子去追公交、擠地鐵嗎?”
但這不妨礙“新風貌”在二戰(zhàn)后男男女女之中的流行,男人喜歡展示“女性魅力”的收腰裙裝,“梯子上的工人們一看到那些身著華麗裙子的女人,差點從梯子上跌落下來?!?/p>
而買不起迪奧時裝的女性們,則學著自行加長、加寬連衣裙的裙擺,甚至將窗簾布爆改新風貌。
▲《The New Look》
“新風貌”其實從來沒有引領過一個時代的潮流,其流行本質(zhì)上是設計師對于社會情緒變化的回應。
當人們從戰(zhàn)時的實用主義逐漸轉(zhuǎn)向戰(zhàn)后的消費主義,時尚需要像“新風貌”一樣重提“快樂與美”的華麗風格。女性選擇用柔順的波浪長發(fā)、又寬又高的鞋跟和蜂腰裙擺,拂去戰(zhàn)爭所帶來的壓抑、灰暗色調(diào)。
▲《致命女人2》片頭動畫中所展現(xiàn)的
戰(zhàn)后女性經(jīng)典著裝造型
這個時代的New Look, 夠新嗎?
“一個人如果1年以后再穿當年流行的風格,就會顯得土里土氣;10年以后再穿,可能會招來人們的恥笑;過了30年以后再穿這些服裝,人們又會認為很新穎并有創(chuàng)新精神;50年后穿,顯得獨出心裁;100年后穿,將會具有浪漫色彩;150年后穿,就會被認為是完美無缺的。”
時尚是有周期的。尤其是在社交媒體興起之后,千禧年前后的經(jīng)典秀場,幾乎成為每位穿搭博主的靈感來源。你可在去年時興的“知識分子”風穿搭中找到Prada在千禧年時的影子。
▲Prada2000年春夏秀場
時尚設計的周期變化,就如時代情緒的浮世繪。女裝的設計,往往是關于時代女性情緒的回應。
比如,在以優(yōu)雅和華麗而著稱的“新風貌”流行了近10年后, 20世紀60年代的女性熱愛的是“年輕風潮”。長至小腿甚至腳踝的裙擺,在60年代顯得有些“古板”,人們的審美迅速切換成象征青春、活力的膝上短裙和迷你裙。
▲20世紀60年代的搖滾女星
Marianne Faithfull
不過,到了20世紀70年代,受到女權運動和中性風格的影響,知性成為女裝的重點,俏皮的超短裙被中長裙所取代。然而,在享樂主義盛行的20世紀80年代,人們的著裝越來越大膽,裸露的肌膚也越來越多,活力的短裙再度流行。
▲20世紀80年代MarieClair上的夏日穿搭
遺憾的是,在進入千禧年之后,我們似乎很難從如今的品牌設計之中讀出某種對于社會情緒的回應。
當下的社會情緒,就如霧氣一樣,虛無縹緲又捉摸不定。隨著社交媒體的時代到來,每個人的聲音都被放大,反而顯得潮流不再如從前那樣的線性,而變成了一種網(wǎng)狀的結構,四通八達、難以捉摸。
時尚媒體對于近幾年的秀場,大多有著相似的批評——像在交一份命題作文,品牌掉入了實穿性的陷阱,而在設計上越來越“保守”。
2024年秋冬米蘭時裝周結束后,有行業(yè)人士直言:“所有的時裝秀看起來都一樣。”
時尚媒體LADY MAX認為“過去醒目鮮明的意大利式美學不復存在,以往秀場中風格迥異的造型,也被對實穿性的強調(diào)所取代”。
對于這種批評,品牌也心知肚明。Gucci的新任創(chuàng)意總監(jiān)Sabato De Sarno在秀前對媒體表示,“我不在乎我的衣服是否被認為是商業(yè)性的,我的目標是看到街上的人們穿著我的衣服。”
▲Gucci24年秋冬
Gucci不是唯一一家在設計上打安全牌的品牌。這似乎已經(jīng)成了近年來時裝品牌的共識——以相似的邏輯進行設計,順應市場潮流,保持現(xiàn)有規(guī)模。
能夠像20世紀40、50年代的迪奧一樣,用“新風貌”引起諸多爭議和諸多擁躉的時尚風格,在當下已經(jīng)變得相當罕見。設計行業(yè)的確陷入內(nèi)卷,品牌上新的速度越來越快,所有的版型也幾乎都被開發(fā)過。無論是時下流行的靜奢風,還是老錢風,從設計和穿搭上來說都并不新鮮。
除了設計上的乏力之外,這個時代缺少真正的新風貌,更深層次的原因也許在于,時尚巨頭正在逐漸喪失定義時尚的話語權。
成為主角的品牌, 再新一次
時尚巨頭在媒介多元的時代,失去了對于時尚話語權的絕對控制。
回顧近10年,最近一次由大牌所引領的潮流可能就是2015年的極簡風(Normcore)。到了近兩年,人們發(fā)現(xiàn)潮流不再是單一趨勢,而是碎片化的、網(wǎng)狀的。
從去年到今年,老錢風、靜奢風、多巴胺、Balletcore芭蕾風、格雷系、美拉德穿搭、City Boy、Y2K辣妹風,僅僅在中文網(wǎng)絡世界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十余種熱門穿搭風格。它們并非交替流行。很多時候,它們在同一時間段、在不同群體中瘋狂流行。
▲因Jennie等時尚偶像
帶火而流行一時的芭蕾風
如The Rows、Ralph Lauren、Loro Piana等曾經(jīng)小眾的品牌也逐漸成為某種風格的“符號化代表”,而失去了其本身的穿搭空間。
當下的潮流,很難由某個品牌、某種設計美學引領。設計本身被拆解出了無數(shù)個符號,再經(jīng)由社交媒體、大大小小的KOL,向大眾傳播,成為一個又一個風潮。
在潮流媒體Hypebeast題為《2023年能否成為Nothing Core之年?》的文章中,作者Dylan Kelly評價道,任何人都可以創(chuàng)造一個core,任何東西都可以成為一個core。
定義潮流的話語權被奪走后,時裝巨頭也在嘗試重拾它。
博主@在巴黎搬磚的造型師韓瑞,曾指出full look policy(全套著裝政策)是當下時尚圈的潛規(guī)則——時裝品牌對雜志、媒體的露出管理越來越嚴格,甚至必須要按照T臺上的穿搭原封不動地來拍照。
韓瑞認為其中一個原因,是在新社交媒體時代,所有人都可以針對時尚單品發(fā)聲,甚至制造出屬于自己的時尚風格。因而,品牌在這種多元媒介的沖擊下,更加難以控制自己在消費者心中的形象。
所以只能通過不斷強化他們悉心安排的時尚模板,才能完成品牌在消費者心中的形象建設。
同時,在雜志和廣告式微的時下,時尚品牌們也嘗試以另一種方式來放大品牌的聲音。比如將電影或劇集作為品牌的“超長廣告片”。
就如今年推出的《The New Look》,八集播完,雖然未見得對迪奧有太多增色,但肉眼可見的是,觀眾在看完劇集之后說“以后會慎重選擇香奈兒的產(chǎn)品”。
2021年由Lady Gaga主演的《House of Gucci》放映期間,“Gucci 服裝”的搜索量增長了73%,“Gucci 包”的搜索量比前一周增長了 257%。
▲《House of Gucci》
金融服務公司伯恩斯坦的一位分析師表示,在電影的影響下,千禧一代將“Gucci”視為一種象征“酷”的俚語梗。對于Gucci來說,這也許是它們最成功的營銷之一。
今年2月,LVMH 決定進軍娛樂產(chǎn)業(yè),宣布成立全新部門 22 Montaigne Entertainment,以探索 包括Louis Vuitton、Dior、Bulgari 在內(nèi)的 75 個旗下品牌在電影和電視領域的可能性。
LVMH 北美地區(qū)總裁兼 CEO Anish Melwani 認為:文化娛樂業(yè),是比植入式廣告更為強大的文化推動者。
時尚和影視的高峰,往往在經(jīng)濟下行時爆發(fā)。這一次,成為電影主角的品牌,還能夠再重回話語的高峰嗎?
▲《House of Gucci》
作者:卡菈克 內(nèi)容編輯:Felicia
參 考 資 料
[1] 《服裝流行傳播與社交圈》
[2]《歷史的針腳:我們的衣著故事》
[3] 深度 | 如何評價2022年的時尚?LADYMAX
[4] 深度 | 米蘭時裝周太保守了嗎?LADYMAX
[5] 成為文化經(jīng)紀人,時尚產(chǎn)業(yè)的身份正在超越“時尚”本身?WWD國際時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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