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沒來澳門了。兩年了。兩年前來,同行者之一是詩人鄭愁予,兩年后再來,同行者亦是鄭先生,尚有閻連科和許知遠,以及臺灣作家焦桐。目的亦跟兩年前相同,是跟澳門文學界朋友交流暢談,亦即,為了“飯醉”。
然而于飯醉之余也游覽參觀。此番去了俗稱“西洋墳場”的白鴿巢基督教墳場,那是有三百年歷史的宗教墓地,葬著無數(shù)為了不同理由從西方遠道而來的傳教士、航海家、冒險者、生意人……都是死在異鄉(xiāng)的離散靈魂,遠至18世紀中葉,近至20世紀初,許多墓碑仍完整立著躺著,在這熱鬧滾滾的濠江賭城,構(gòu)成了一幅被常人忽略的肅穆景觀。
我們主要前來憑吊馬禮遜墓。馬禮遜,跟馬克思和我同姓卻非我們的同宗,原名是Robert Morrison,1782 年出生于蘇格蘭,20歲出頭即到遠東傳教,才活了52年,但活得充實,用宗教形容詞來說便是“圣光充滿”——創(chuàng)學校、辦報紙、譯圣經(jīng)、編字典,所有能做的傳教功德都做了,其妻去世后,他把她葬在這片墓園;他于 1834 年病逝廣州,但亦移葬于此,甚至他的兩個兒子亦在此長眠。一家子跟他們所熱愛的南方土地,不離不棄。
站在馬禮遜墓前,詩人難免感觸良多,對后生晚輩如我娓娓細說傳教歷史的非凡意義。內(nèi)容我其實都知道了,但聽詩人說話猶如聽其誦詩,是趣味,不忍打斷,一直聽下去,聽他講完20分鐘,如重溫舊課,感恩于師長的諄諄指導。但我又總是那么魯莽粗疏,突然心血來潮,對鄭愁予逞強道:鄭老師啊,我記得你在40多年前寫過一首詩,里面有幾個句子我至今仍能背誦,“三十未死,四十有何話說? 斑駁如一匹背負詩囊的唐馬”,動人極了。
78歲的鄭先生聽了,微笑點頭,說沒想到我還會記得,并道:“那時候年輕,對于時間流逝特別有感想,對于死亡離別,也特別有感覺,到了現(xiàn)在……”然而他把話說到嘴邊,忽然停住,仿佛有了某種陰沉聯(lián)想,說不下去也不愿再說下去。我大概能夠猜到他腦海想的跟何有關(guān)并因何沉默,于是,我也沉默,走在他身邊,陪他一起離開墓園。在某些場合,于某些情景,死亡終究并非合宜的話題。
離開墓園,返回市區(qū),賭城之繁榮熱鬧把剛才的蒼涼氣氛一掃而空。行經(jīng)路邊書報攤,瞄見好幾份八卦周刊的封面主題都跟“駒哥出獄”有關(guān),我忍不住對同行的文壇前輩們說說駒哥的故事。
那是整整14年前的江湖傳奇。那歲月的澳門街頭,黑幫瘋狂火并廝殺,燒車、互斫、丟擲燃燒彈、用AK47橫掃酒店大堂,所有類似電影情節(jié)的恐怖場面皆出現(xiàn)于現(xiàn)實生活。據(jù)說這一切都跟一位叫做“駒哥”的江湖大佬有關(guān),而他不僅沒有否認,更囂張地表白身份,公然接受西洋雜志和香港電視臺訪問,甚至自資拍戲,高價請來任達華演繹他的江湖故事。他后來被判重刑,關(guān)鍵理由正是過于高調(diào),讓澳門政府感到?jīng)]面子,下令把神通廣大的他拘捕,一關(guān)14年,直到今年年底始將出獄。如果有《世說新語》的21世紀版本,這則盛極而衰的江湖故事應(yīng)被題為“得意忘形,自取滅亡”。
駒哥的故事,文壇前輩們聽得津津有味,但我一邊述說一邊忽發(fā)奇想?;蛟S駒哥當初受到杜琪峰、吳宇森的電影蠱惑太深了,自以為既然做了江湖大佬,可以有多囂張便應(yīng)有多囂張,世界秩序全由黑幫控制,銀幕上的英雄人物如何廝殺,現(xiàn)實中的他便也應(yīng)如何殺戮,因此,駒哥后來坐了牢,應(yīng)該考慮發(fā)律師信向杜琪峰和吳宇森索取“賠償”,控告他們“精神誤導”和“不良洗腦”。如果當初不是看了他們的電影,便不會有后來的悲哀下場,導演們其實是“共犯”,故需負上連帶責任。
愈想愈好玩,禁不住哈一聲笑出來,前輩們不知道我在笑些什么,我也懶得說了。這個晴朗午后,從哀傷新詩到血腥江湖,我都強烈感受過,死生事大,我像活了好幾回,此乃故事想象的感染威力。所有對文字稍為善感的人,必都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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