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了多年老師,鄒振東的職業(yè)習慣滲透在每一個小細節(jié)里。前往廈門的飛機尚未起飛,我們便收到這位教授的關(guān)心:“飛機準點嗎?若12點能到廈大,我?guī)銈內(nèi)コ詮B大著名的自助餐。”然而,飛機還是晚點了,到達廈門大學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3點,鄒振東開著車來校門口接我們。隨著短促的兩聲鳴笛,坐在一臺墨綠色Mini里的他,拉下車窗向我們招手:“天氣太熱了,趕緊上車吧!”
嬌小可愛的Mini 和表情嚴肅的老男人形成了幽默的反差萌。他解釋說:“這車是我太太的,我開著還挺萌吧?”穿梭在廈大校園中,鄒振東如數(shù)家珍地為我們介紹著那些嘉庚建筑的歷史,這是群賢樓,那是芙蓉樓,東端的映雪樓,西端的囊螢樓……“噢,還有這棟,就是我今年發(fā)表畢業(yè)講話的禮堂?!?/p>
他說的“畢業(yè)講話”,指的是在今年6月19日廈門大學的2016屆本科畢業(yè)典禮上,作為新聞傳播學院教授給應屆生的致辭?!靶@帶不走,食堂帶不走,圖書館帶不走,實驗室?guī)Р蛔?,老師帶不走,小師妹你帶不走——哦,這個好像可以——無論是小師妹,還是小鮮肉,好像都不算廈門大學的固定資產(chǎn)……”其中,不少語錄刷爆了網(wǎng)絡,尤其那句“不要隨便叫一個陌生男人‘老公’”,更是戳中了社交媒體時代的痛點。
學問乏人問津,調(diào)侃反成“網(wǎng)紅”。鄒振東說:“我預料了開頭,沒有預料到結(jié)尾。”
他認為自己的發(fā)言之所以打動人心,原因就在于“不裝”?!笆煜の业膶W生就知道,我上課也是這樣上的,連講話的風格、方式、語氣都一樣。熟悉我的同事更知道,我講的很多東西,以前也對他們講過?!?/p>
老師上課,相當于電視直播。學生看手機,那是轉(zhuǎn)臺;學生打瞌睡,屬于直接關(guān)機。
“廈門很像歐洲的小城市,我很喜歡這個城市?!编u振東說。1983年他來到廈門求學,讀書時是個文藝青年,熱愛寫作。80年代流行詩文,他在廈大和朋友們一起創(chuàng)建了一本文學刊物《廈大青年》,并擔任副主編。為了雜志的出版質(zhì)量,他還親自去跑印刷廠。印刷有一道工序是需要人專門切掉書籍的毛邊,這活兒非常講究功夫,刀要非常鋒利,人要快準狠。切毛邊的是一個老工人,鄒振東看著他一刀一刀切得非???,技巧純熟,心中百般滋味?!拔艺J為最差的職業(yè)就是永遠重復一件事情的職業(yè)。戲劇評論家也說過,‘人一生只能扮演一個角色是悲哀的,不管你是國王還是乞丐’。就是說,你永遠只做一件事情就是可悲的?!睆挠∷S走出來后,鄒振東就告訴自己,一定不能只是重復做一件事情。
1990年,鄒振東廈大研究生畢業(yè)。比起那些分配去了國防部、公安部、人民日報社之類“很好的單位”的同學,鄒振東似乎沒有那么幸運。由于學校不再分配工作也不讓留校,他只能四處投簡歷。90年代初期流傳一句話叫“做導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手術(shù)刀比不過殺豬刀”,那時還是“腦體倒掛”(相同條件下腦力勞動者的報酬低于或等于體力勞動者取得的報酬)的時期,別人一看他的畢業(yè)證是碩士生,說:“不好意思,我們只要中專生,不需要碩士生?!?/p>
“當時我投了好多簡歷,都沒有人要?!编u振東回憶說。后來他去的是電視臺,而心里一直抱著畢業(yè)那年留校教書的夢想。當大學老師的夢想,對鄒振東來說“像一個蝸牛的殼,是我喜歡的殼”。
回到廈大當教授之前,鄒振東在廈門電視臺工作了14年?!半娨暸_是我除了高校教書以外,第二個最喜歡的職業(yè)。因為在電視臺,你永遠不會重復做一件事情,你拍的永遠是不一樣的新聞,去到不一樣的劇組,采訪的對象也不是永遠一個人。這些都和那個拿著同一把刀一直在重復切著毛邊的人不一樣。所有的重復對于我而言,那就是今天的生活和以后的生活都一個樣!”說到激動之處,他的語調(diào)提高了幾分。
這種永不重復的執(zhí)著也延續(xù)到他的課堂上。2015年開學時,廈大新聞學院的學生都在議論一件新鮮事:新來的教授曾是電視臺臺長。這位自帶光環(huán)的“新人”一來就很“火爆”。鄒振東開設(shè)的“影像的世界”原本有180個名額,很快就被搶光了,他只好跟學校申請增加。
他的教學方式吸取了在電視臺的經(jīng)驗。在典型的“鄒氏課堂”里,學生隨時可能打開微信搶教授發(fā)的紅包。鄒振東說:“老師上課,相當于電視直播。學生看手機,那是轉(zhuǎn)臺;學生打瞌睡,屬于直接關(guān)機。電視臺要是收視率下滑,會做詳細的觀眾流分析,反思和調(diào)整節(jié)目。你可以質(zhì)疑數(shù)據(jù)造假,但沒有人會去怪罪觀眾。同樣是傳播,為什么學生睡覺卻要從學生那里找原因呢?” 他不希望自己是拿著書本十年如一日照本宣科的教師,如果學生在課堂上睡覺,那不是學生的錯,而是老師的錯。以前當臺長時,鄒振東常說電視最容易忽視的就是觀眾,只有把觀眾放在心上才可能贏——如今,學生就是他的觀眾。
把上課的學生趕出教室去看星空,“只要抬頭去看,你就有收獲”。
新聞傳播學院公認最無聊的“廣播電視概論”,是鄒振東花費最多心思的一門課。為了把這門必修課上得有趣且不重復,他苦思冥想,將大二兩個班共160多人,虛擬為兩個節(jié)目公司,不指派課代表,而是由兩個班各民主推選一個CEO,自由組建新聞紀實、選秀、真人秀、文化美食、頻道識別系統(tǒng)領(lǐng)域等若干個工作室,目標是換掉目前在播的某檔節(jié)目。這樣的設(shè)置,學生不僅需要了解國內(nèi)外的什么節(jié)目和模式出色,還要了解傳媒政策、廣告收入、推廣銷售、節(jié)目編排等。
折騰學生的同時,鄒振東也折騰自己。因為不知道學生會提出什么問題,作為老師他需要大量備課,同是一門“廣播電視概論”,鄒振東對兩個班講課的內(nèi)容有80%不相同。
“對于工作,我看中的不是錢,而是是否有創(chuàng)造性。每次開學到了要開課的時候,我都覺得重復講一門課是痛苦的事情。所以即使被迫講同樣的課,我也是變著法子講。我的學生聽我的課,沒有一節(jié)是講得一模一樣的。這門課只有兩學分,我拿著教材照本宣科地講也不過是兩學分。”
“但為了讓學生印象深刻,我讓學生自己做節(jié)目,為他們申請場地、做道具,硬是把理論課講成了實踐課?!闭f著,鄒振東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神情,“我覺得學生應該感謝有我這樣的老師,因為像我這么用心折騰的大學教授真的很少有??赡苁旰筮@群被我折騰過的學生還會記得,他們在廈門大學里有一個鄒振東教授?!?/p>
有天晚上,鄒振東把來上課的所有學生趕到教室外面去看星光,有的學生說看星空好無聊。鄒振東說:“無聊沒關(guān)系,你就看十分鐘。哪怕你什么都沒看到,只要你抬頭去看,你就有收獲。人生中星空并不常看到,你看到的只是天空。但是,你要看,你要抬頭去看。最重要是你仰頭的姿勢,哪怕你發(fā)呆10分鐘,也可能會創(chuàng)造出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十年后,會記得曾經(jīng)有個老師把你趕出教室去看星光。你十年后再想想這件事,會有什么感覺?”說到嚴肅時,鄒振東通常身體前傾,兩眼直視對方的眼睛,讓人感受到一股威嚴的壓迫感。
“你這么懂傳播,為何粉絲這么少?”
除了不重復一件事,鄒振東也喜歡嘗試新鮮事物。在線問答平臺“分答”剛上線不久,他就注冊了賬號,解答網(wǎng)友對他提出來的各種稀奇古怪的問題:有“請教帶走小師妹的正確姿勢”“人為什么要談戀愛”這類討論情感關(guān)系的,有“害怕死,有無解”這類探討生死觀念的,乃至“你這么懂傳播,為何粉絲這么少”的尖銳問題,他都在上面認真地一一解答。
“我是一個教傳播的老師,需要了解與傳播有關(guān)的最新的事物。最好的老師是懂得直播的老師,因為很多老師都是‘錄播’。每一年、每一門課,‘錄播’的老師都是捧著那本教科書在單曲重放。而一個直播的老師會告訴你現(xiàn)在在發(fā)生的事情,能夠給學生感受時代的體溫,感受時代的變化,而不是十年如一日的內(nèi)容。我上理論課有思想,上實踐課有創(chuàng)造,始終保持對世界的新鮮感。”這一點,鄒振東認為自己做得還不錯。
喝完茶,走出茶室,雨后的夕陽照在廈大校園,照在披著水珠的草地上,古老的紅房子被撒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芒,整個校園熠熠生輝。
在操場一大片茂密的鳳凰樹前,攝影師給鄒振東拍照?!拔易x書的時候就有同學說,我不笑的時候樣子很兇?!钡拇_,他不笑的時候表情是嚴肅的,一點兒也看不出是那個在畢業(yè)典禮上一本正經(jīng)說話卻逗笑全場的教授。待我們快拍完時,鄒振東突然提出給他拍一張“疑惑的表情”。然而,他做出的“疑惑的表情”和他“不笑的表情”看起來并無不同,只是歪著腦袋的嚴肅臉,讓人覺得眼前這位教授多了幾分呆萌。
鉆進了那輛Mini車,前往他的辦公室,車內(nèi)播放著他和太太平時愛聽的歌劇。大概是為了讓我們有心理準備,鄒振東說:“我的辦公室挺簡陋的,只有一張書桌、一個書柜,是我用過最簡陋的辦公室,但是有一扇很美的窗子。”穿過廈大號稱“豪華海景房”的宿舍區(qū),爬上山坡,車子停在了新聞傳播學院教學樓的大樹下。上樓梯后打開貼著“鄒振東教授”的房門,果然如主人所說,這個不到10平方米的辦公室很簡陋:兩張桌子、一個書柜、一臺電腦、一個煮水的電熱茶壺,也果然有一扇很美的窗,白色的窗框外是生長茂盛的樹葉。
這扇窗曾出現(xiàn)在鄒振東的朋友圈里,配文是帶著他特有的“鄒氏幽默”風格的句子:“昨天端午節(jié)晚上,結(jié)束本學期最后一堂課,我真正的工作季,今天開始。穿過游人如織的校園,來到人生最簡陋也最喜愛的辦公室,窗外郁郁,而不蔥蔥。這樣的節(jié)令還來辦公室的人,不僅是脫離了低級趣味,簡直是脫離了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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