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覺得千辛萬苦才熬完了馬年,理由很清楚:馬年明顯是壞年,每隔幾日幾乎便見有報道難以想象的天災人禍,而身邊的朋友亦是沒有一個沒有遭遇百般離奇的倒霉事情。大災小災都是災,好消息絕無僅有。馬年甲午,不想回憶,未能忘記。羊年又如何?總該比較好的吧,玄學家們說。至少不比馬年差,即使有一點點進步與改善,已算好的了。生命總如是,許多時候像賭21點,你不必手手牌都能 Black Jack,就算只拿個十五六點,只要對方點數(shù)爆煲或比你少,便可贏錢。所以啟示是:忍住,撐住,千萬別“爆點”,一天不爆點,一天便有希望。
至于我,則較感到氣餒。據(jù)說羊年在五行里屬“金”,而我的命忌金,故羊年運勢不一定比馬年好。命中注定,沒法子。唯有安慰自己,風水輪流轉,有高必有低,只要忍住撐住,熬過羊年,連續(xù)衰了兩年,總會輪到好運現(xiàn)身了吧?老天爺不是好人嗎?總不會讓一個不算太壞的人,嘿,一路衰到底、衰到翻不了身吧?
另一個自我安慰的方法是告訴自己,“信數(shù)術,不如修因果”,若我做了惡因,年運再好亦會變差;反之,若我種了善因,年運再壞亦會有條底線。真正重要的是累積下來的一言一行和因果福報,運勢好壞且不管它也管不了它,逆來順受便是了,若于年初已經憂心如焚,便是“逆來逆受”,自討苦吃,是笨蛋的行為。而我,不是笨蛋,我不干。
這個春節(jié)假期,我留在香港,因要照顧老父。年老體衰,老父幾乎變成我的“兒子”,要由我照料。因此緣故,平常會特別注意一些談及父子關系的感人文章,易有共鳴,讀來特別深刻。前幾天讀到美國作家喬納森·弗蘭岑的新書《如何獨處》,其中一篇談其父親之患病與逝世,讓我心情沉重,這個春節(jié),過得特別憂郁。
弗蘭岑是美國小說家,其《修正》與《自由》取得多項國際級書獎,才56歲,再寫下去,諾貝爾之路必在前頭。但《如何獨處》是散文結集,13篇作品,篇篇長篇,展露了小說家于虛幻以外的現(xiàn)實眼睛,不管是原著或中譯,皆是啟示頭腦的文字好示范。
在文字技藝的金字塔里,沒法子,散文常被置于底部,小說在上層,僅次于詩。而擅寫小說的人確實總能寫出好散文,反之,很難。外國的例子太多太多,諾貝爾獎得主帕慕克即為近例,小說《我的名字是紅》深不可解,散文《伊斯坦布爾》易讀卻又動人深深,以至《別樣的色彩》里的精悍短文,同樣牽著讀者的思維騰飛天際。華人作家也是如此,從莫言到王安憶,從蘇童到余華,散文無不深刻,微言大義隱于字里行間,戴著鐐銬跳舞,舞出一片燦爛。 對了,閻連科最近在臺灣出版了《沉默與喘息》,是他去年在歐美巡回演講的內容結集,探討“沒有尊嚴的活著和莊嚴的寫作”之間的悲哀關系,由口述而修訂,便是最好的散文。
《如何獨處》也不例外,寫出家庭隱秘的公共意義,由公共議題帶出個人視域?;蛉鐘W威爾于《一九八四》所曾提醒,唯有當“一個人的真理”被容許存在,這個社會才算自由。我特別喜歡“父親的腦”那篇,弗蘭岑寫年邁的父親慢慢喪失記憶,卻仍挽起意志力欲留住能夠留住的一切,這份堅強,讓他感動卻也讓他更為哀傷。“父親心跳停止之前,我已為他哀悼經年。自主權之死,記憶之死,自覺之死,性格之死,肉體之死,阿茲海默癥的受害者自我早在肉體死亡前就已凋敝。父親此刻并沒有比兩小時前、兩星期前或兩個月前死得更多?!钡珜τ诟赣H,弗蘭岑一直不愿冠以阿茲海默癥這個病名,理由是“不要原本獨一無二的厄爾·法蘭岑(其父之名),因一種叫得出名字的病而落得平凡,把備受折磨的父親看成一堆器官病征的組合”。
兒子花了兩萬字細述父親的離去,而他的父親,遂變成許許多多人的父親,以文字之名,讓我們聽見生命的悲歌。才剛過完農歷新年,喜氣尚在,本來不應該談及悲傷之事,但悲喜交集正是生命本質,談也罷不談也罷,終究回避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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