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馬湖的名字和羅馬這座“永恒之城”并無關聯(lián),只是因為這片水域恰好在羅各莊和馬頭莊之間。/ 來源:被訪者
北京城的東北部,后沙峪,溫榆河與其支流龍道河兵分兩路,矜持地穿過中央別墅區(qū)。流經(jīng)后沙峪西北部后,龍道河卻不再繼續(xù)向北,轉頭注入羅馬湖。在這里,整片水域被城市道路一分為二,還在建設中的羅馬東湖透過車流,遙望著西邊湖岸的熱鬧光景。
羅馬湖左堤路上,各色餐廳和小酒館燈火通明,直到深夜。若只將目光鎖定在這番場景中,這里確實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大陸另一端的浪漫城市。然而,羅馬湖的名字和羅馬這座“永恒之城”并無關聯(lián),只是因為這片水域恰好在羅各莊和馬頭莊之間。最初為這里命名的人,像那些為了給新生兒起名而想破頭的新手父母一樣,用各自的姓氏將彼此之間的聯(lián)結賦予了稱號。
或許是“羅馬”二字與藝術的聯(lián)系,但更多的可能是周邊低廉的房租,羅馬湖附近的村莊曾住著上百位藝術家,他們一度散落在城郊村民和外來務工人員之間??偸谴┲闲ゴ蹇谫I菜的他們,看似和這里完全融入,又因為無法與這里早出晚歸的作息同步而和村子保持著微妙的距離。這里的生活和羅馬湖的起名哲學一樣,略顯滑稽卻又順理成章。
美院之外,
另一處象牙塔
從798藝術區(qū)出發(fā),沿京密路向東北,途經(jīng)溫榆河的時候遙望一眼垂釣的人們,然后上天北路在第三出口駛出羅馬環(huán)島,沿火沙路行駛約2公里,就能來到通往羅各莊村口的小路。
那些曾經(jīng)住在羅馬湖藝術區(qū)的人,對這條路線再熟悉不過。他們如果在這里住得足夠久,就會像村里的原住民一樣,可以精準掐算時間——穿過兩旁賣菜的攤位,然后在小超市買包煙,吸完一支,正好到達自己的工作室;也能熟稔地判斷位置——在每一個喝得大醉的晚上,精準地打開工作室的大門,那里就是他們的家。
住在藝術區(qū)里的人每天都有貓狗相伴。/ 來源:陳頡
這里的青年藝術家們平均年齡三十出頭,離開學校的時間不短也不長。再年輕一點的會住在美院附近,學校里有供他們使用的工作室。而再年長一些的大多有家有業(yè),即使在藝術區(qū)里有工作室,也要在天黑之前趕回去面對瑣碎的家庭生活。這里,曾是屬于85后藝術家的樂園。
對于他們來說,成為職業(yè)藝術家是唯一的愿景,繪畫班老師等各色工作只能被稱為“兼職”——盡管這是他們主要的收入來源。“兼職”的收入滿足了他們心中必要的生活開支,在有些人看來,“總共也就是那些,省著點兒會發(fā)現(xiàn)沒省下,不去管也沒覺得不夠用,雖然現(xiàn)在恩格爾系數(shù)高了點兒,等作品賣出去就好了”。
住在羅馬湖藝術區(qū)的人們比北京其他地區(qū)的群眾更渴望夏天。有人說:“夏天一到,我每天不是在搬酒,就是在喝酒。”進口啤酒和300元左右的威士忌是聚會上的“??汀?。這里到中央別墅區(qū)的距離剛好,不會近到讓他們?yōu)檫@里不那么體面的居住環(huán)境感到窘迫,也不至于遠到給在聚會前騎電瓶車到進口超市買一瓶酒的習慣造成負擔。進口超市“婕妮王”的貨架上,琳瑯滿目的是另一種生活,有人覺得“住在這塊兒挺好的,可以提前適應以后的生活”。
他們大多享受著“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狀態(tài),偶爾還會收到滿滿一大包來自家鄉(xiāng)的“愛的供養(yǎng)”。蒙古族的孩子時常想念家鄉(xiāng)的羊肉,每當他的補給包從草原飛來,微信群里的大家便開始“蒼蠅搓手”,爭相提出晚上負責生火的申請。“金牌羊肉”的主人,是一群人里唯一選擇住在村里民房的人,因為院子中央那棵巨大的槐樹。圍繞它支起長桌,把撿來的椅子重新固定好,燒烤爐架在一旁,一套流程下來,可以讓他暫且不那么想念家鄉(xiāng)20℃的夏天。
聚會通常以夸主人準備的飯菜開始,在聊到創(chuàng)作時達到高潮,偶爾以不歡而散結束,更多的情況是大家也不知道怎么就結束了,忘記自己是怎么完好無損地回到了家。藝術家們不擅長收拾遺留下的一片狼藉,花上40塊錢,村口飯店的大哥就可以在店里開門后、參加聚會的人睡醒前,把場面恢復原樣。
“門衛(wèi)大爺?shù)娜嗆嚕?/span>
是我們的方舟”
每當徹夜的派對散場,藝術家們通過觀察村子其他人是否起床來判斷這夜的盡興程度。如果偶然與門衛(wèi)大爺打了照面,他會像自家長輩一樣叮囑大家吃完早餐再睡。這里沒有咄咄逼人的房東,也沒有將他們另眼相看的村民,尊重與共情在這里是理所當然的。
羅馬湖附近的村莊曾住著上百位藝術家,他們一度散落在城郊村民和外來務工人員之間。/ 來源:被訪者
北京奧運會前后的008藝術區(qū),房租是每天6毛/平方米。在羅馬湖第八藝術區(qū),房租的單位價格比10年前貴了1毛錢,換算下來,100平方米的工作室,每個月漲了300塊。2020年開春,還在東北老家過節(jié)的房東在一條條拜年信息的回復里,接受了每個希望房租月付的請求。
羅馬湖第八藝術區(qū)最外側住著一對情侶,他們樓下的倉庫里住的是一個賣手編活兒的大爺,《阿郎的故事》里的片尾曲《你的樣子》是他的固定出場音樂,每當聽到遠處傳來他的聲音,大家就知道那輛載著掃帚和蒲扇的三輪車已經(jīng)拐進胡同。大爺?shù)膫}庫信號不好,總能聽到他手機里播放的上世紀金曲時斷時續(xù)。這對情侶喜提寬帶的那天,女孩在樓下等了大爺40分鐘,終于把Wi-Fi密碼敲進了他的手機里。后來他們發(fā)現(xiàn),本來就經(jīng)常被大爺打掃的公共區(qū)域,變得更加一塵不染。
春節(jié)期間是羅馬湖最冷清的日子。但這里的生活仍在繼續(xù),每個早上,羅馬湖第八藝術區(qū)的門衛(wèi)老兩口都要裹上軍大衣,拿起一大串鑰匙,挨家挨戶地去投喂各家的寵物。他們知曉這里每一只貓、每一只狗的性格,并精心計算食量。唯一讓阿姨感到困難的是院子里一個女孩養(yǎng)的寵物蛇,“只敢讓你大爺去喂它”。經(jīng)常不在家且養(yǎng)了兩條大狗的某位老師覺得過意不去,所以最愛帶著幾袋餃子和二鍋頭去門衛(wèi)大爺屋里吃飯,阿姨偶爾還會稱贊他的披肩長發(fā),“年輕人身體好才能養(yǎng)出這么好的頭發(fā)”。
和老兩口一樣深得人心的是他們的三輪車,當大爺載著阿姨趕完早集回到藝術區(qū)門口,這輛三輪車才算是真正投入到它的工作??爝f不讓進村的日子里,它載過成箱的丙烯顏料、做雕塑用的各種石材,運送過承載了整個藝術區(qū)期望的參展作品。
當村里的小超市不聲不響地開始賣蘆筍和進口啤酒時,羅馬湖的藝術家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可能被這里慣壞了。
2022年秋天,這些藝術家新的烏托邦出現(xiàn)在羅馬湖以北5公里處。/ 來源:被訪者
“要把羅馬湖文化延續(xù)下去”
在這里,經(jīng)常有人將自己稱為“藝術圈里的游牧民族”。他們見縫插針地在城市里尋找自己的位置,偶爾也會被平地而起的新地標拒之門外。歷時三天清理出一間工作室的經(jīng)歷培養(yǎng)了他們的家政技能,在無數(shù)次的輾轉安置中,多數(shù)人掌握了超出專業(yè)搬家團隊的本領。他們的聚會從宋莊開到環(huán)鐵,不斷向城市邊緣蔓延,位于順義核心區(qū)域的羅馬湖自然不會是終點站。
羅馬湖藝術區(qū)的退場以一場火災拉開序幕,它的余溫炙烤著羅馬湖的神經(jīng)。
2022年夏天,藝術區(qū)即將拆遷的消息傳來,徹夜的聚會還在繼續(xù),藝術家們像從前那樣一邊為燒烤爐添炭火,一邊聊巴爾蒂斯和杜尚,聊國內外畫廊和二級市場。唯一的變化是增添了一個保留話題,那就是尋找下一個地方讓他們維持這種群居生活:“要把羅馬湖文化延續(xù)下去,大家在一起的日子就是烏托邦?!?/p>
羅馬湖的生活無形中增強了他們的抗風險能力,棲身于象牙塔般的庇護下,有人在這里完成了畢業(yè)創(chuàng)作,拍攝了畢業(yè)照片,結識了圈內好友,走出校門就過上了職業(yè)藝術家的生活。有人在聚會的間隙里細心打磨作品,在放棄“兼職”后再次有了穩(wěn)定的收入來源。職業(yè)生涯前進的喜悅沖淡了告別前的傷感,“大家都成熟起來了,離開羅馬湖之前的那段日子,幾乎每個周末都要去參加朋友們的展覽開幕式”。
為聚會做準備是羅馬湖藝術區(qū)居民的日常。/ 攝影:陳頡
2022年秋天,這些藝術家新的烏托邦出現(xiàn)在羅馬湖以北5公里處。
盡管離城區(qū)更遠了一點的工作室設施還未完善,但他們對這種集體平移還算滿意,無心創(chuàng)作、沉迷于院里院外裝修工作的阿元說:“看著工作室每天都更像樣一點,很有成就感?!眲倓傓o掉工作的王老師對新房東為他們安裝的地暖和屋頂?shù)穆杜_無比滿意:“冬天不光我們能正常畫畫,連我養(yǎng)的多肉都能曬足一天10小時的陽光了。”
也有人搬離后選擇了更大的空間來容納自己和那些尺幅巨大的作品,駐扎在溫榆河的上游和朋友們過上了“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的詩意生活。只是他們每次在駕車前往聚會的路上,總忍不住想要繞路經(jīng)過那條熟悉的羅馬湖左堤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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