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作家莫言和余華、蘇童一起參觀莎士比亞舊居。在莎士比亞塑像前,莫言發(fā)誓,要用后半生“完成一個從小說家到劇作家的轉(zhuǎn)換”。他希望將來人們稱呼他為“劇作家”,這樣就能跟余華、蘇童這兩位小說家區(qū)別開來。
事實上,莫言一直有成為戲劇家的念頭?!拔易钤缱兂摄U字的是小說,但真正的處女作,卻是一部名為《離婚》的話劇?!薄峨x婚》創(chuàng)作于1978年,沒有公開發(fā)表。莫言覺得自己寫得不好,把它燒掉了。即便后來以小說成名,莫言依然對寫劇本充滿興趣:“我過去的小說里,過于炫目的語言把我寫對話的本領(lǐng)給遮蔽了,寫話劇能激發(fā)我在對話方面的才能?!彼群髣?chuàng)作了話劇劇作《霸王別姬》《我們的荊軻》,戲曲文學劇作《錦衣》《高粱酒》,等等,融入茂腔等戲曲元素的小說《檀香刑》則被改編成歌劇。6月出版的話劇劇作《鱷魚》是莫言的最新作品。他表示,自己由此實現(xiàn)了成為一名劇作家的“野心”。在復旦大學的一場座談中,莫言解釋了“鱷魚”成為劇作里一個象征性情節(jié)的原因。他偶然得知,鱷魚有一個特殊的習性,如果它一直被放在一個很小的空間里,就不會長大;但如果放置它的水箱從一米變成兩米、三米,它會隨著水箱的增大而迅速成長。在他看來,這充滿了象征意義:人的欲望有時就像鱷魚,如果不進行控制,它就會快速膨脹,而且沒有限制。最終,鱷魚在劇本中成了一個“無時無刻不存在在舞臺上的不是人物的人物”,并爬出巨大的魚缸,與主人公對話——人的欲望被意象化了。?作者 | 曹吉利
?編輯 | 譚山山
《鱷魚》
莫言 著
KEY·可以文化 | 浙江文藝出版社, 2023-6
莫言出新書了。
上一部著作《晚熟的人》出版三年之后,莫言拿出了新作《鱷魚》。特別的是,這是一部劇作,作為文學課本定義中的四大體裁之一,單純作為文本的戲劇已經(jīng)遠離大多數(shù)讀者的視野很久了。
四幕劇的內(nèi)容并不算長,但在形式上似乎寄托了莫言某種“轉(zhuǎn)型”的愿望。也許是作為小說家的莫言已經(jīng)足夠成功,他說過的“成為劇作家”的誓言被反復提及。事實上,已然成為文學符號的莫言,他的轉(zhuǎn)變與思考,不能不引起廣泛的關(guān)注。
如果只從豆瓣評分來看,《鱷魚》目前定格在7.6分,中規(guī)中矩;評分人數(shù)近千,不多不少。但莫言和他的作品,顯然不能僅僅以評分來考量。
比如在北大圍繞新書的那場演講,莫言在炎熱的教室舉起風扇,沖著臺下微笑,雙眼可愛地瞇起來,一舉一動都被現(xiàn)場的大學生們拍成了照片、做成了表情包,廣為流傳。
莫言表情包。
6月19日,莫言在個人公眾號上發(fā)表了《網(wǎng)友做的表情包,統(tǒng)一感謝!》一文,表示“收到了很多熱心網(wǎng)友給我做的表情包,謝謝大家的熱情,我以后會用起來的”,并在文中放了一連串自己的表情包。不出意料,這篇推送的閱讀量很快達到“10萬+”,評論區(qū)的網(wǎng)友感慨著莫言的“接地氣”,討論著這組表情包的幽默,但少有人談及文學。不難想見,表情包的使用者大概率遠多于新書的讀者。對于年近七十、自帶流量的莫言來說,這當然可以是一件趣事;但對于相對式微的文學來說,這或許是當前最不可解的時代困境,就像故事里困住鱷魚的魚缸。
《鱷魚》的故事并不復雜:貪官攜帶下屬和家人、情婦一起逃到異國,見過各色人等之后,欲望逐漸膨脹,信念漸漸崩塌,生活終于四分五裂、一地雞毛。無論從遣詞造句還是人物設置、戲劇結(jié)構(gòu)來看,它都可以說是一個非常“莫言”的劇本,對于熟悉莫言過往作品的讀者來說,不難從中找到一些熟悉的感受。比如飛揚肆意的語言和外溢的想象力。結(jié)尾處貪官面對兒子、鱷魚的大段獨白,像流水一樣漫延,看似漫無邊際,但隱隱扣緊故事的主題。作者一遍遍設想的貪官情婦挽著綢帶,從舞臺上躍下的場景設置,也很有莫言過去小說常見的奇詭感——盡管故事搬上舞臺后,這可能會對演員造成一定困難。比如時不時冒出的鄉(xiāng)土元素。盡管故事的背景設置在大洋彼岸,但明顯能感到筆觸一抵達鄉(xiāng)土,莫言更加自如。劇中角色對地瓜有一段討論:“地瓜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是中國人最應該感謝的食物。盡管有一段時間它倒了我們的胃口,但我們吃了幾年白面饅頭之后,又開始懷念地瓜的滋味。”它似乎要表達什么,但意義又是開放的,總歸牽連著中國人關(guān)于鄉(xiāng)土的共同記憶。2022年8月4日,莫言來到江蘇大劇院觀看話劇《紅高粱家族》首演。/江蘇大劇院
比如穿插其中的黑色幽默和超現(xiàn)實情節(jié)。主角的名字叫“無憚”(無所忌憚),其情婦叫做“瘦馬”(揚州瘦馬,妓女的代稱)。
直白又具反差的命名方式,在莫言過往的作品中比比皆是。而在《鱷魚》中,甚至作家莫言及其作品《蛙》,也時常在劇中人的對話中出現(xiàn),這些“彩蛋”都足以讓讀者會心一笑。
至于逐漸長大的鱷魚變得會說人話、夢中傾覆的大橋真的在翌日坍塌等超現(xiàn)實情節(jié),與《生死疲勞》中反復轉(zhuǎn)世并且保留前世記憶的動物比起來,倒像是小巫見大巫了。
對于莫言來說,從小說轉(zhuǎn)向劇本,舞臺場景與其說是對其表現(xiàn)力的放大,反倒更像一種限制。像《檀香刑》中著名的凌遲場景描寫、《豐乳肥臀》中跨時代的鄉(xiāng)村編年史、《蛙》中關(guān)于生殖欲望和政策變遷的探討,要原汁原味地搬上舞臺,都不是一件易事。
反而是眼前的這本《鱷魚》,在戲劇的框架內(nèi),最大程度地延續(xù)了風格化的語言、情節(jié)、想象力。從這個角度來說,《鱷魚》是一部足夠成熟的作品。
《檀香刑》(浙江文藝出版社2017年1月版)封面。
“當然我始終牢記一點,我不是要在舞臺上寫一個反腐敗的故事,我覺得還是要通過這樣一個角度和素材,在話劇舞臺上塑造一個有個性的人物。”這是在復旦大學的那場座談中,莫言對創(chuàng)作心境的一次表達。
可以想見,作者的初心一定不是簡單寫一個懲惡揚善、反腐反貪的現(xiàn)實主義故事。那么,這本《鱷魚》,尤其是結(jié)合書后的后記,又顯得太現(xiàn)實、太一板一眼了一些——
故事中對于貪官生活的描摹,無論是想要一個名分的情婦,還是與情婦暗通款曲的秘書,以及在異國社會沉淪的貪官之子,在大眾影視作品中能找到太多相似的影子,有“電視劇化”簡單處理的嫌疑。
以劇中原配妻子與情婦爭執(zhí)的一段對話為例:“老娘豁出去了,咱們騎驢看賬本——走著瞧吧!”“什么萬一,女人都是這一套,一哭二鬧三上吊,其實都是演戲?!毕啾扔谀缘男≌f,類似部分讓人有想象力匱乏之感。
《鱷魚》內(nèi)頁。
還是“魔幻現(xiàn)實”,盡管這已經(jīng)是一個被濫用的文學概念,但必須要說,莫言始終是中文世界最好的魔幻現(xiàn)實實踐者。面對中國鄉(xiāng)村和社會的多元圖景、復雜現(xiàn)實、漫長歷史,他能夠用跳躍的情節(jié)和對話、富有想象力的語言,以及超現(xiàn)實的結(jié)構(gòu),更加深刻地揭示其背后的肌理。以往他的很多書寫,已經(jīng)反復證明了這種杰出的能力。事實上,莫言的筆下也很少見純粹的現(xiàn)實主義表達,盡可能還原一個真實的人物和故事,從來不是他的追求。那么,從這個維度再看《鱷魚》,就實在有些平淡了,至少很難像《生死疲勞》《紅高粱家族》一樣,帶給讀者意料之外的閱讀驚喜。《鱷魚》中,最重要的意象當然是舞臺中央游弋的鱷魚。它是劇中角色心中欲望的具象化,隨著一次次更換魚缸,它連同這些欲望一起長大,終于在結(jié)尾把身敗名裂的主角吞噬。但這樣的指代和象征都過于直白,甚至將“欲望”這個概念作為整個故事的核心命題,都顯得缺少新意。
對照《蛙》用青蛙寫生殖、寫鄉(xiāng)村,《生死疲勞》用動物轉(zhuǎn)世串聯(lián)起歷史,《鱷魚》缺少一種超現(xiàn)實的現(xiàn)實感,反而多了一些過分寫實的瑣碎和虛浮感。這樣看來,《鱷魚》又并不能寄托太多超越性的期待。
《蛙》(紀念珍藏版)(浙江文藝出版社2020年8月版)封面。
中國社會現(xiàn)實龐雜繁復,既不能過于沉浸寫實描摹,又不能任由觀察視角和想象力飄浮在天上,這考驗著作家的耐心和良心、筆力和定力。莫言已經(jīng)給中國文學貢獻過最一流的作品和迄今最高的榮譽,對于他晚年向劇作的轉(zhuǎn)型,當然應該多一份寬容。
我們盡可以期待莫言能夠?qū)ξ覀兠鎸Φ慕袢帐澜?,延續(xù)深沉的洞察和精準的解構(gòu),能夠在舞臺上,更加純熟地移植他的魔幻現(xiàn)實傳統(tǒng)。但更值得期待的是:這一傳統(tǒng)有沒有被廣泛繼承和發(fā)揚的可能?當中國人生活的場景普遍從鄉(xiāng)土轉(zhuǎn)向城市,生活狀態(tài)從前現(xiàn)代奔向后現(xiàn)代,魔幻現(xiàn)實有著越發(fā)寬廣的敘說空間。某種程度上說,這也許是文學對作者和讀者的共同拯救,也是文學對自身的一種拯救。2019年,莫言國際寫作中心在英國牛津大學舉行揭牌儀式,莫言任該中心主任,余華、蘇童為駐校作家。/北京師范大學官網(wǎng)
至于作家群體本身,莫言所代表的一批業(yè)已成名的作家,已經(jīng)習慣了走下領(lǐng)獎臺便走上綜藝舞臺,習慣了被喝彩包圍。象征名和利的鱷魚,怎樣在作家筆下爬行?作家心中的玻璃魚缸,會否像故事中一樣隨著欲望而逐漸擴大,直至爆裂?
這些可能是更多泛文學讀者心底里更關(guān)心的命題——畢竟,大眾心目中莫言最重要的身份還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眼下的年代,關(guān)心文學家的讀者比關(guān)心文學的讀者更多,而會不會書寫、怎樣書寫自身的欲望,也許比書寫更寬泛、籠統(tǒng)的欲望,更能顯示真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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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曹吉利
編輯丨譚山山
校對丨黃思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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