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因為2012年夏天的一場“意外”,小丫的大學生活會與現(xiàn)在截然不同。
這場意外在現(xiàn)在看來更像是精心策劃的布局——那時,19歲的小丫還是廣州某高校的大一學生,有一天一位自稱“師兄”的陌生男人忽然找到了小丫,這位“師兄”反復給小丫做工作,讓她去做援交,剛失戀的小丫起初非??咕?,但最終沒能經(jīng)受住花言巧語和死纏爛打?!八莻€壞蛋,是他騙了我?!毙⊙据p描淡寫的語氣,有著與她這個年齡不相稱的成熟。
小丫的被騙經(jīng)歷再一次印證了中國青年政治學院教授童小軍的一個發(fā)現(xiàn)——援交少女大多是被人有組織有計劃有步驟地誘騙而來的,貌似松散隨機存在的援交少女,背后都存在著一個隱秘的剝削少女的利益鏈條。
童小軍的發(fā)現(xiàn)來源于她和她的團隊所做的一項社會調(diào)研——從2010年開始,童小軍帶著一個6人的課題組,在重慶開展一項“在校女學生援助交際問題研究”,對多位援交少女進行深度訪談后,最終形成了一份《在校女學生援助交際問題研究報告》。
援交,這個源于日本的名詞,其含義從最初的“少女為獲得金錢而答應與男士約會,但不一定伴有性行為”,逐漸演化成學生賣春的委婉說法。援交有著各種別稱——囡囡、女女、兼職,甚至是校雞,而援交少女通常都會回避其中不好的字眼,她們會說“我們是囡囡”,或者更含糊地說“我們是做那個的”。她們一方面稚氣未脫,另一方面卻又老成世故,她們敏感而多疑,小心翼翼地把生活和“兼職”分割開來,在兩個世界的角色切換中,安全感和迷茫是她們繞不開的話題。
在她們的灰色青春里,身體成了一種被明碼標價的商品,在地下圈子里隱秘流通和交易。
援交少女入行的原因不盡相同,但大多離不開“意外”、“誘騙”、“金錢”這樣的關(guān)鍵詞。
除了“客人”和其他有著同樣經(jīng)歷的女孩,援交少女極少在別人面前提及自己的秘密。她們內(nèi)心很清楚,“這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小丫坐在茶餐廳的一個角落里,穿著一身低胸碎花短裙,腳上配白色坡跟涼鞋,齊腰的直發(fā)自然平順地滑下來,化了讓人不易察覺的淡妝,全身上下沒有佩戴飾品,簡單樸素得像是普通的大學生。她語氣輕柔,聲音中帶著禮貌和客氣,始終保持筆直的坐姿,似乎在學校的課堂里上課。
援交少女入行的原因不盡相同,但大多離不開“意外”、“誘騙”、“金錢”這樣的關(guān)鍵詞。
小丫是被一名至今仍身份不明的所謂“師兄”誘騙而來的,她的一位也在做援交的閨蜜,則是因為在網(wǎng)上發(fā)了一個“求兼職”的帖子,被曲解其意的男人盯上,成了援交少女。和小丫相比,來自湖南的17歲女孩小歡做援交的理由更為簡單直白,讀高二時,愛玩的她經(jīng)不起身邊做援交的女同學的誘惑,“看著那些同學每天放學都有車來接,很羨慕”,最后她選擇了被包養(yǎng)。一年多里,她一直被湖南某縣城的一個中年老板包養(yǎng)著,不久前,她選擇從高三輟學。當談及輟學和援交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時,小歡突然沉默,呆呆地看著餐廳外,半分鐘沒有說話。
在佛山讀完了高三的18歲女孩阿玲既是一名援交少女,也是一名小有名氣的援交中介——她手下有6名囡囡,主要在珠三角“開展服務”。“反正我的初夜也被人騙了,做援交也沒什么了?!卑⒘崽谷唤邮芰俗约旱纳矸荩言话l(fā)展成了一門生意。和其他兩名女孩不同,她愜意地斜躺在沙發(fā)上,旁若無人地把玩著手機。
安全,是這些援交少女考慮最多的一件事,除了財物、名聲,對她們而言,最重要的始終是身體。
小丫來自廣州番禺的農(nóng)村,做生意的父母收入不算差,她至今不清楚為什么自己會走上援交之路?!翱赡艿谝徊竭~出去之后,就接受就習慣了吧?!彼€記得第一次時自己的緊張、害怕和自責,“很猶豫,又怕被人家騙,又感覺對自己身體不好,對不起家人,父母辛辛苦苦地養(yǎng)大自己,你還要這樣做,不好不好?!?/p>
和很多援交少女一樣,小丫的害怕和自責雖然在內(nèi)心潛藏了起來,但總會在不經(jīng)意間瞬間爆發(fā)。有一次小丫的一位男同學告訴她,同學里有做援交的,小丫連連追問:“是誰?是誰?是誰?”她很惶恐,想知道對方是不是暗指自己?!爱敃r很后悔做這個,想著今后就不做了,但半個月后我又開始了?!痹粚λ?,好像成了生活中揮之不去的惡習,想戒,卻又知易行難?!傲晳T了吧,就把那些男的當作是交了一天一夜的男朋友咯?!毙⊙菊f,如果遇到長得帥的,她甚至可以考慮少收點費。
安全,是這些援交少女考慮最多的一件事,除了財物、名聲,最重要的始終是身體。
小丫為了安全,一般只接廣州本地客人,因為外地人“做了壞事就回家去了,我一個學生怎么去找?”;小歡只愿意被那些她認為信得過的人包養(yǎng);阿玲一般會約上幾個姐妹一起商量篩選客人。
“我們怕被騙,客人也怕被騙啊!”小丫說,她經(jīng)常能聽到自己的客人抱怨,他們交了訂金,女孩卻不出現(xiàn)的,有些發(fā)了漂亮照片,最后發(fā)現(xiàn)不是本人的。
援交中介隱秘地潛藏在地下網(wǎng)絡中,以誘騙為主要手段,對涉世未深的少女明碼標價,公開叫賣。
顧小白在電視劇《男人幫》里面曾這樣調(diào)侃:“美女,多么美好的一個字眼,就這倆字可以讓全世界百分之九十的男人心跳加速。美貌是上帝賜予一個女人最好的禮物,不,是上帝懲罰男人最好的武器?!痹诰W(wǎng)絡上尋找有姿色的援交少女已經(jīng)成為男人去夜場尋歡外,另一個獵取性的重要渠道。
一位找過多次援交少女的男子在QQ上向記者這樣分析男人為什么要找援交少女:一是援交女是新事物,所以貪新鮮,愛嫩;二是年紀比較??;三是看上去清純;四是有女朋友的感覺。
正是有了這樣的需求,不少團伙做起了“援交中介”的生意。在女女(對援交少女的俗稱)圈子里,一般把中介或者經(jīng)紀人稱為agent,他們負責穿針引線,為女女介紹客人,同時通過女女交易獲取傭金。這樣的援交中介,隱秘地潛藏在各地地下網(wǎng)絡中,以誘騙為主要手段,對涉世未深的少女明碼標價,公開叫賣。
在這種天亮以后說分手的“快餐游戲”中,年輕的女孩們往往不能很好地保護自己?!皼]辦法,做事總會有風險的?!卑⒘嵴f。
如果時間可以逆轉(zhuǎn),這些女孩還會不會走上相同的道路?小丫略微抬起了頭,躲開記者的目光,淡淡說:“或許吧,誰知道呢?!?/p>
童小軍:我們關(guān)注,卻又無能為力
(童小軍:中國青年政治學院中國社會工作研究中心副主任,2010年由她發(fā)起的《在校女學生援助交際問題》調(diào)研活動,曾引發(fā)廣泛關(guān)注和熱議。)
《新周刊》:你們當初發(fā)起做《在校女學生援助交際問題》這樣一個調(diào)研的初衷和緣起是什么?你們對這一問題的最終結(jié)論如何?
童小軍:因為我是做兒童保護、兒童福利相關(guān)方面的研究工作,當時我們發(fā)現(xiàn)社會上對于援交少女這一現(xiàn)象十分缺乏認識,出于對兒童保護的敏感度,綜合考慮之后,我們決定做這個調(diào)研。我們對少女概念本身界定在在校女學生或者未成年少女,由于話題本身的隱秘性,我們雖然通過各種方式去尋找這種援交少女,但最后的樣本量并不足夠大,最后我們通過深度訪談,通過質(zhì)性研究之后,發(fā)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有地域性、群體性的特點,援交少女會一帶一,這種行為偏差會蔓延到身邊的人,而最重要的是外界的誘騙,我們所有的訪談對象都是被誘騙進去的,就是說有一批人專門找未成年人下手,援交少女背后有一個鏈條,有人在有組織有計劃有步驟地進行誘騙,這是我們這個調(diào)研中最驚人的發(fā)現(xiàn),而這恰恰也是社會失職的地方。
《新周刊》:從2011年調(diào)研報告出來到現(xiàn)在,您是否還繼續(xù)關(guān)注援交話題?有沒有發(fā)現(xiàn)一些新情況?或者說,援交現(xiàn)象這兩年是否有擴大化的趨勢?
童小軍:擴大與否不敢說,但從近年來媒體的報道,事情正變得越來越嚴重,原來還是零星的個案,現(xiàn)在是越來越多了,而且人們在第一次報道的時候,會驚奇,后來就司空見慣了,關(guān)注度曇花一現(xiàn),好像這個事情又沒了一樣。我們作為專業(yè)人士,就像是經(jīng)歷了一個個悲哀。我們明明知道身邊就有這樣的事情,卻無能為力,當我們想去開展社工服務,保護未成年人時,卻找不到適當?shù)那篮鸵罁?jù)。
《新周刊》:在您所接觸過的援交女孩中,她們給您最深的印象是什么?有沒有一些讓您至今難忘的人或細節(jié)?
童小軍:我至今都還很難過,她們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特點,每一個人都讓我難忘。在她們講述自己的經(jīng)歷時,是超過了我們作為一個成年人所能想到的狀況,她們大部分都是因為錢,真的挺難過的,甚至想陪著她們哭,一些農(nóng)村來的孩子,家里窮,沒有學費和生活費,父母又生病住院,援交是一條可以幫助到她們的路,而背后的貧困、農(nóng)村醫(yī)療、社會保障等問題,也暴露無遺。很多孩子,第一次時,都不愿意,有一個猶豫期,身體、情感、人際交往、秘密的痛苦,都很難受,但她們最后都沒有意識到這會給她們帶來想不到的傷害,比如交友方式、對未來生活的期望、對家庭婚姻的影響、性的概念、性的行為等等。
《新周刊》:現(xiàn)在看來,您的報告對公眾和援交少女產(chǎn)生了怎樣的影響?
童小軍:我們揭露了這個現(xiàn)象,并引起了關(guān)注,發(fā)現(xiàn)了背后原來是有組織有計劃的,而我們的保護系統(tǒng)幾乎是不存在的。我們至今發(fā)表了兩篇專業(yè)論文,實際上,我們的調(diào)研本來是要出書的,但是因為話題的敏感,很多出版社都不敢出,現(xiàn)在連資訊都不讓傳播,還怎么去治理?我們這個社會道德文明的底線何在?
《新周刊》:幼女、少女成為一種被明碼標價的商品,其原因可能有哪些?
童小軍:在人類傳統(tǒng)里,成年男性對少女的身體有著一種夢幻般的變態(tài)向往,這是少女援交存在的基石,使其有了可能性;加上缺乏完善的法律約束,讓那些物化了少女身體的人不付出代價或者只付出極小的代價,他們就敢以身作惡;同時沒有專業(yè)人員來及時發(fā)現(xiàn)、干預、糾偏這種行為,少女們不受虐待、暴力、剝削和忽視,我們現(xiàn)在的社會不僅缺乏共識,也缺乏基本的專業(yè)訓練。援交最大的危害是對這群少女的身體、身心健康、行為模式的傷害。一個男人受傷了,可能就影響他自己,一個未來的母親受傷了,會影響幾代人,一個身心不健康的母親對家庭的影響是巨大的,我們的社會正是由無數(shù)個家庭組成的。
《新周刊》:在法律、社區(qū)、家庭、社工等各層面,我們能做的還有什么?
童小軍:在我們專業(yè)的概念里,錯誤都不在這些孩子身上,而是在社會環(huán)境以及提供這些環(huán)境的每一個人。我們國家要及時出臺相應的法律,讓不法分子不敢妄動,讓開展社工工作有法可依。同時,兒童社工隊伍亟待建設,應該從國家層面進行統(tǒng)籌協(xié)調(diào),開展調(diào)研,建立保護系統(tǒng)。學校要告訴孩子每一個人的身體都是神圣的,圣潔的,是不可以被侵犯的,然后讓她們知道哪些行為是侵犯了,比如國外的一個概念是泳衣所覆蓋的地方,都是不可以被觸犯的。也要加強對家長的教育,讓他們提高警惕,關(guān)注孩子的反常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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