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里,槐樹下;咧著嘴,翹著腿。這也許是青山周平最出名的一張照片:一個天朗氣清的午后,他搬了張?zhí)僖巫诶媳本┧暮显豪?,手拿北冰洋汽水,望著胡同里來往的人憨笑?/p>
去年年底,青山周平以外籍建筑師身份參加了一檔電視家裝改造真人秀節(jié)目。在節(jié)目中,他翻修了一戶30余平方米的北京胡同老宅,并將一個6.8平方米的小屋建成“史上最牛學區(qū)房”。
有人稱他為四合院“爆改達人”,于是網(wǎng)友翻出那張他在四合院里喝北冰洋汽水的照片,并附酷評一句:一名日本建筑師在老北京胡同里的迷失與放逐。
“不是迷失,而是認同;不是放逐,而是追逐。北京四合院拓寬了我對家的思考邊界?!鼻嗌街芷降闹形囊呀?jīng)說得相當流暢,“我是日本人,卻在中國開始學會了和空間對話,學會了去塑造每個家庭的理想國?!?/p>
日本人的螺螄殼里,有著永遠做不完的道場。
找到后衛(wèi)的致命空隙,是年少時的青山周平在球場上的最大目標。他喜歡在強壯后衛(wèi)的高個頭和腱子肉后方尋覓機會,就像逡巡在危險地帶之外的猛獸,偶露崢嶸,便能快速變身禁區(qū)內(nèi)的殺手,給予對手致命一擊。
這也是他對空間魅力的最早認識。每個踢球回家的夜晚,他總會在飯后跑去建筑師父親的書房內(nèi)待上一段時間,有時只是為了在空曠的房間里跑來跑去,有時也會隨意翻翻父親的建筑專業(yè)書籍。其中,他反復看到“丹下健三”這個名字——這個人后來對他的思想影響深遠。
隨后他去了大阪大學念本科,研究生則是在東京大學讀的,專業(yè)都是建筑。父母起初不樂意,理由似乎無可辯駁:島國日本在經(jīng)歷了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期后,已經(jīng)無法提供太多陸地空間供建筑師們發(fā)揮。
但青山周平不管。日本滿足不了他對空間的探索,那就去更大的空間與世界對話。大三那年,他做了件瘋狂的事兒:周游世界。他從大阪出發(fā),先坐50個小時的輪渡到上海,然后橫跨中國東、西部,去了西藏、新疆;接著經(jīng)過中東和非洲,去了歐洲;最后由莫斯科坐火車來到北京,再由上?;氐饺毡?。
通過看世界,青山周平漸漸觸摸到萬物的尺度。從建筑到村落,從植物到河流,從高樓到古廟,從沙漠到藍天,最終他從世界的空間回歸人本身。“人才是萬物設計的源頭,這點永遠也不會變?!?/p>
比如他特別在意“膀爺”的生活狀態(tài)。在老北京縱橫交錯的胡同里,經(jīng)常能看到一些光膀子閑談神侃的中年男子,人稱“膀爺”。在青山周平看來,這些膀爺恰恰是把家的概念延伸到胡同里,才使得他們能夠無視外界惡評,而在四合院內(nèi)外做到狀態(tài)如一。
“這些光膀子的人,他們把熟悉的外部空間看作家,這使得本來平常的空間,突然有了家的感覺。”在廣州的一次講座上,他把自己對“膀爺”、空間和家的理解傳遞給面前的觀眾。
有觀眾評價他:“日本人的螺螄殼里,看來有著永遠做不完的道場?!?/p>
人和人的距離變小時,家的空間就會變大。
2005年,青山周平從東京大學拿到碩士學位后,來到中國。正拔地而起的“鳥巢”(國家體育場)、“大褲衩”(CCTV大樓)和“水中巨蛋”(國家大劇院)令他心動,皮埃爾·德·梅隆、保羅·安德魯和庫哈斯們在北京城試驗的宏大野心,讓他覺得這是一座可以承載建筑理想的城市。
他開始在一家日本建筑設計公司的北京分公司任職。起初,工作和生活按部就班,他租了間單身公寓,每天早出晚歸,漸漸覺得生活節(jié)奏和自己的狀態(tài)跟在日本“沒什么兩樣”,于是退了公寓,拉著行李就往胡同里奔。
四合院的生活最初讓他不習慣,菜下鍋的聲音、吵架聲、孩童的嬉戲聲匯聚在一起,讓他覺得崩潰。不過,他很快便發(fā)現(xiàn)了胡同生活的一大樂趣,那就是人和人的距離變小了,家的空間反而變大了。“哪怕是別人家的一棵樹擋在我家門前,我也覺得看著特別舒服?!?/p>
在他與胡同和四合院文化彼此親密的第七年,他受邀參加了東方衛(wèi)視主辦的《夢想改造家》節(jié)目,任務則是幫助兩戶人家完成對四合院里的兩處老宅的改造。
正是這檔節(jié)目令他爆紅。在節(jié)目中,他改造了一戶五口之家的30余平方米的小屋,使得原本逼仄的空間在重建后煥然一新:墻面可做收納柜、餐桌亦桌亦床、玻璃天窗成功引光……“雜亂臟”變?yōu)椤昂啙崈簟薄?/p>
而同一個院內(nèi)的6.8平方米小屋改造則被不少觀眾稱為奇跡。青山周平對這個“史上最小學區(qū)房”的改造,使它兼?zhèn)滢k公、讀書、買賣、起居等用途。逆天的改造技能,讓他收獲了一個新頭銜:建筑師里的魔術(shù)師。
老北京胡同縱橫交錯的空間感,以及大雜院里家家戶戶彼此糾纏的煙火氣令他癡迷。在改造那個以胖大嬸為主心骨的五口之家前,他提了一個要求:在這個家住一個晚上,好摸清一個老北京家庭的日常起居。廚房上菜習慣、小孩的娛樂選擇、每個家庭成員的作息時間、家庭成員之間的關(guān)系如何,等等,都成了他觀察的內(nèi)容,也為他之后的改造提供了思路。為此,他特意設計了供家庭成員交流、休閑的空間?!澳苡煤熥雍蛿鄬觼砀糸_,就盡量不用門,不要給家人之間人為地制造隔斷。”
“在胡同里,沿路放著的椅子是本人的起居室,沿途的小吃店是本人的餐廳,鄰居家的樹是本人的庭院?!@兒是本人的地兒,那兒是鄰居的地兒’,這些都沒有清晰的界限。本人的生活空間,向周邊區(qū)域曖昧自在地蔓延的感覺,這才是胡同生活空間的特征?!弊鐾昴瞧诠?jié)目后,青山周平在微博上這樣寫道。
未來的空間是共享的,是具有家的潛質(zhì)的地方。
青山周平總在背包里放著一個測量儀、一副皮卷尺。他每天都背著包,走到哪就把這兩件東西背到哪?!傲块L度,量高度;測房間,測空間?!?/p>
他希望通過測量空間,實現(xiàn)與空間的對話。如果不是在大雜院里對胖大嬸一家的起居習慣拿捏得恰到好處,恐怕他的改造計劃也不會如此貼心。在一個個狹小扁窄的空間里,他讓院內(nèi)各屋之間恢復交流,盤活了大雜院里原本彌足珍貴的人際交往,在拆舊立新思想主導的城市發(fā)展主線里,開辟了在老北京胡同文化基礎上發(fā)展而成的現(xiàn)代四合院交往模式,為大雜院整治項目貢獻了多元的規(guī)劃視角。
他的這種思維模式,可以追溯到他年少時在父親書房翻過的丹下健三的著作。得過普利茲克建筑獎的丹下健三始終認為公共場所除了功能性之外,還應具有交流性,這樣才能促進人際關(guān)系的發(fā)展?!暗は陆∪o了我關(guān)于空間的想象,在城市里建立起空間的力量?!?/p>
他同時憧憬著在城市里建造起關(guān)于“家”的概念空間?!拔磥淼目臻g是共享的,咖啡館、酒吧、書店甚至小賣部,這些都是具有家的潛質(zhì)的地方?!?/p>
如今,在接手項目時,他總會考慮空間和人的關(guān)系,并試圖在不同性質(zhì)的項目里搭建起“家”這個概念。在廈大的不止書店,在重慶的方所書林,通過洞開的拱形門和鵝卵石、圖書森林等具體意象,他試圖為大學和書店提供更加多元化的沉浸體驗環(huán)境。“這種環(huán)境能讓你一進入就有親切感,就有回家的感覺?!?/p>
這種感覺和那些年青山周平踢完球回家的感覺如出一轍。找到對方的破綻后,他孤軍深入致命空間,完成最后一擊后興奮地回家。還沒到家門口,廣島那個小房內(nèi)飄出的炊煙讓他心馳神往?!澳鞘菋寢屪鲲埖奈兜馈!彼χf。
青山周平 我可能占了日本人這個身份的優(yōu)勢
《新周刊》 :能談談你對家鄉(xiāng)廣島的印象嗎?
青山周平:離海很近的一個地方。我在海邊時會很放肆,但我的性格像廣島這座城市,無風無浪,波瀾不驚。
《新周刊》:你來北京十年了,這里是你最喜歡的中國城市嗎?
青山周平:當然。這里的胡同讓人舒服。這里有烤鴨和涮羊肉,對了,還有北冰洋汽水。
我覺得北京是座獨特的城市,和日本的很多城市不一樣。這里有它特有的歷史,在胡同里你會發(fā)現(xiàn)很多有趣的人和事。我覺得我的行為被北京改變了?,F(xiàn)在我會很豪爽地接待朋友,更加大度地接受批評和意見。
《新周刊》:你是日本人,這個身份對你在中國開展工作會不會有影響?
青山周平:我中文基本能溝通,如果說有影響的話,那也是正面的影響。很多人覺得我是日本人,我的閱歷、見識和中國人會不一樣,反而樂意請我去做設計。其實我覺得自己并沒有大家想象的那樣出色。我可能占了日本人這個身份的優(yōu)勢吧,哈哈。
《新周刊》 :目前的工作室主要項目有哪些?
青山周平:我們B.L.U.E事務所已經(jīng)做過餐廳、店鋪、酒店等項目的室內(nèi)設計。未來還是以建筑項目為主,包括一些公共和商業(yè)的建筑項目。
《新周刊》:你的父親也是建筑師,他對你目前的作品滿意嗎?
青山周平:老實說,他的水平還夠不上評價我的作品。(大笑)過去我受他的影響,主要是他的一些藏書給我?guī)砗芏嗨伎肌?/p>
《新周刊》:你說過自己最滿意的作品是參加《夢想改造家》時的學區(qū)房改造。日本有“學區(qū)房”這個概念嗎?
青山周平:應該是沒有的。日本不同小學里的老師有時會輪流上課,也就是說大家都有機會接受不同的教書方式。老實說,中國的學區(qū)房太貴了。
《新周刊》:你目前既是自己工作室的建筑設計師,又是清華大學的博士,同時還是北工大的講師。這幾個角色有什么不同?
青山周平:建筑設計師的工作比較單一,接單滿足甲方的要求并完成設計;博士的話需要拜訪導師并完成論文,這要求我更加嚴謹;做大學講師挺有意思的,我可以和不同的學生討論問題,不僅是建筑方面的,還有中國文化方面的,以及中國社會層面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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