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船前,找了一家理發(fā)店剪去辮子。理發(fā)匠舉起利剪,抓住我的辮子時,我簡直有上斷頭臺的感覺,全身汗毛直豎。咔嚓兩聲,辮子剪斷了,我的腦袋也像是隨著剪聲落了地。理發(fā)匠用紙把辮子包好還給我。上船后,我把這包辮子丟入大海,讓它隨波逐浪而去?!?/p>
1908年,蔣夢麟(1930年出任北京大學校長)負笈西行之前,鄭重其事地去理發(fā)店把辮子剪了。留學對于那一代中國人而言,是“治心的方法”(魯迅語),是救國的途徑。
等到千禧年,去大城市飄成了中國年輕人的常態(tài)。他們在各大城市闖蕩,體驗著中國人全新的城市生活方式。由此,《新周刊》在2000年提出了“飄一代”的概念。
如今,“飄一代”的孩子們也開始飄了,只不過,“飄一代”是在國內大城市輾轉打拼,“飄二代”則飄向了世界各地。2016年,即將赴美留學的90后王若沖寫了一本書,就叫《飄二代》,呈現(xiàn)的是一個非北京人在京的求學生活。
與中國最早的留學生不同,“飄二代”早已通過互聯(lián)網或親身游歷體驗過國外生活,也經歷了層層留學考試的選拔,他們出國時的心境,與蔣夢麟當年可謂大相徑庭。他們不再肩負國家公派的責任,面對的是進一步深造與自我實現(xiàn)的抱負。他們學術能力、才藝興趣與公民素質兼?zhèn)洌宫F(xiàn)自我的舞臺沒有國界。
“飄二代”背后,是牽掛又糾結的中國父母。
教育部公布的數(shù)據(jù)顯示,2016年度我國出國留學人員總數(shù)達到了54.45萬,比2015年增長了3.97%,其中自費留學者有49.82萬人。從1978年開放自費留學,到2016年年底,我國共有458.66萬人走出國門,實現(xiàn)了留學夢。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留學生以出國讀碩、讀博為主,現(xiàn)在的年輕人則有不少跳過高考、中考乃至小升初考試,直接到國外接受教育。
據(jù)美國國際教育協(xié)會《門戶外放報告(2016)》,2015—2016學年,從中國走出的54.45萬名留學生,有32.85萬人到了美國,其中41.28%是本科在讀的學生。而世界教育服務社統(tǒng)計,截至2015年年底,美國的K-12(幼兒園至高三)中國留學生共有34578人,比2011年(8857人)增加了三倍。
“飄二代”大部分來自中產以上家庭,負擔得起較高的留學費用。僅學費一項,他們每年就要向美國大學交納4萬至5萬美元(約合人民幣26萬至33萬元)。為了讓孩子赴美留學四年,一個家庭至少要準備100萬元人民幣。
并非所有人都認為這筆錢花得值,有些父母就很糾結,既希望孩子有出息,于是把他送出了國,又不希望孩子太有出息,以至于他留在了國外。即使孩子學成歸來,洋學歷也不再是當初那個搶手的香餑餑了。
留美8年的海歸吳凱便很后悔留學,他現(xiàn)在的月薪只有1萬元:“我看這輩子是沒戲了,我在美國8年花了400萬元,我什么時候能掙到400萬元?”
留學生人數(shù)的不斷增長說明,大部分父母送孩子出國的出發(fā)點并不是圖金錢上的回報。對中國父母而言,望子成龍更多是出于一種愛與責任,即使留學費用會消耗掉自己的大部分資產。這些父母中,不難找到魯迅所說的那種“覺醒的父母”:他們扛住了一切壓力,放子女到寬闊的世界去暢泳,做一個獨立的現(xiàn)代人。
作家覃里雯的文章《我為什么送孩子讀國際學?!罚v述了讀四年級的女兒入讀國際學校之后的變化——在普通學校時,每到周末,孩子看見天黑了便會很緊張,因為她會條件反射地想到“作業(yè)還沒做完”;到了國際學校后,老師們每天都會對學生說“你說得有道理!你很棒!”,一個月之后,她跟覃里雯說:“這個學校真是個快樂天堂!”
但是,西式教育并非“快樂教育”。
中國青少年研究中心研究員王小東說,“快樂教育”類似于日本的“寬松教育”,原意是減輕學生的負擔,結果卻導致學生的學習能力普遍降低,學習態(tài)度也不端正,出現(xiàn)了“寬松世代”;而西方的精英教育,其實比中國的重點學校還要嚴格。
2015年,英國BBC與英國博航特中學設立“中式教學”班,請來五名中國特級教師,對英國學生實行中國的應試教學。在很多中國網友看來,五名中國教師如同麻辣教師GTO,用應試教育大法整治了懶惰的英國學生,將全班的平均成績提高了10%。
這場實驗揭示出中西教育理念的差異,一個強調個性,一個強調紀律。中國教師眼中的好學生,是端端正正地坐在教室里,一字一句地做好課堂筆記?!霸谥袊?,我們不怎么維持課堂紀律,因為孩子們的紀律性是通過家庭、社會共同教育的。但是在這,維持課堂紀律成了我的首要任務?!?/p>
讀國際學校,出國留學,固然有更多的自主性,但也需要更多的自制力。
飄來飄去尋找答案,答案也許已經在“飄二代”的身上。
出生于1990年代的“飄二代”,比父輩更早地走出國門;比起100年前的留學黨,迎接他們的是一個信息急速傳播的現(xiàn)代世界。
在目的地上,除了傳統(tǒng)的留學大國——美國、英國、加拿大等英語國家,“飄二代”可以選擇的國家更多了,遠至匈牙利、以色列、阿根廷、巴西,近至中國周邊的韓國、印度與泰國,都能接受到全球化的現(xiàn)代教育。據(jù)統(tǒng)計,小語種國家的中國留學生已經占到留學生總數(shù)的三成以上。
中國留學生遍布美國、加拿大的各大名校,與他們相伴的還有陪讀的父母家人。在耶魯大學,閑得發(fā)慌的中國陪讀家長在校園里開墾荒地種菜,獲得了學校的鼓勵和支持。在尊重對方文化的前提下,中國人的生活觀念也在異國落地生根。
融入當?shù)厥恰帮h二代”的剛需,不少人因此選擇就讀美國的教會學校。這些學校往往位于小城鎮(zhèn),規(guī)模較小,但人文傳統(tǒng)反而保留得更好。
1985年赴美留學、如今在加州圣瑪麗學院英文系任教的徐賁教授說,美國大學在頭兩年為學生提供了全面的人文主義教育,要求學生閱讀大量經典名著,“從古希臘、羅馬、早期基督教、中世紀、文藝復興、17世紀理性主義、18世紀啟蒙思想,到19、20世紀的現(xiàn)代經典,一路下來,學生們從閱讀材料中汲取歷史上前人具有普遍意義的智慧,而不是某種專門知識”。
人文教育并不是精英教育,而是通識教育的一部分。“幫助他們增進思考、判斷、與他人對話、協(xié)作的能力,了解人的價值與自身弱點,提升社會責任感和公民素質?!毙熨S說。
一百多年來,走出國門的中國留學生,唯有“飄二代”擁有這么好的條件,直接參與國際交流,而人才流動的趨向,最終必然是回歸,并且這個回歸的速度越來越快。據(jù)2017年留學人員回國服務工作部際聯(lián)席會議透露,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留學人員回國總量180萬人,其中100萬人是過去三年回來的。海歸,已經成了一種主流選擇。
胡適說,留學的最終目的應該是不留學,當“飄一代”“飄二代”“飄三代”實現(xiàn)了胡適、魯迅等前輩終身追求的目標——“為己國造新文明”,使每個人都能在中國任意一間學校接受世界基本水平以上的教育時,那就是我們不再飄來飄去尋找答案的時候了。
這個答案,也許已經在“飄二代”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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