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我的母親生完第二個孩子,才過了兩個月,就去結扎了,盡管當時她的身體還很虛弱。
手術進行了兩個小時。她的記憶中,手術后的感覺,比生孩子還痛。當時,父親提議過由他去結扎,但母親堅持了和我奶奶一樣的看法:男人是家里的頂梁柱,不能冒這個險。
如今,幾十年過去,這種觀點仍舊普遍。人們認為結扎會讓男性力氣變小,有后遺癥,甚至變成“娘娘腔”。
寶劍今年33歲,他在小紅書開了個小號,發(fā)布了自己做結扎的經驗帖,評論區(qū)和私信涌進了許多陰陽怪氣的回應。這是大多數(shù)分享結扎經驗的男人會受到的攻擊——避孕手段那么多,為什么非要男的去結扎?
在泌尿科問診的男人。(圖/圖蟲創(chuàng)意)
一直以來,女性承擔了絕大部分的避孕責任,針對男性的避孕手段少之又少。
常規(guī)的避孕手段,有使用避孕套、上節(jié)育環(huán)、吃避孕藥、皮埋等。從小到大,我時長聽說家里的嬸嬸阿姨雖然已經放置了節(jié)育環(huán),卻還是意外懷孕,最后去做了人流手術,有些人甚至多次做了人流。
一個很少被提及的常識是:在所有避孕手段中,男性結扎手術實際上是最安全高效的一種,手術簡單、創(chuàng)傷很小。然而,幾十年過去,在醫(yī)療技術和健康知識不斷普及的今天,人們對男性結扎仍舊諱莫如深。
根據(jù)國家衛(wèi)健委發(fā)布的《中國衛(wèi)生健康統(tǒng)計年鑒》2020年及2021年的數(shù)據(jù),(2021年后,未有計劃生育相關統(tǒng)計)顯示,2019年,全國進行輸卵管結扎的人數(shù)是237489人,放置節(jié)育器的女性有3011378人,而同年進行輸精管結扎人數(shù)是4742人;2020年,全國共有14687097例節(jié)育手術,其中男性結扎有2626例,這意味著每10000例節(jié)育手術中,只有不到2例是男性結扎。
(圖/《白色城堡》)
從往年數(shù)據(jù)來看,1975年至2020年,每年女性結扎人數(shù)都遠遠高于男性。
如今,隨著大環(huán)境的變化,人們的生育、避孕觀念也發(fā)生了一些變化,一些情侶、夫妻或者個人正在尋求新的避孕方式。在百度貼吧“結扎吧”以及社交平臺上,我看到不少男性結扎的經驗帖。
我和多位結扎的男性聊了聊,他們去結扎的理由各有不同。不過,他們都覺得,避孕不應該是女人自己的事情。
輸精管結扎,自費48元
年輕的男醫(yī)生正在用手尋找睪丸兩側的輸精管。輸精管大約有0.3厘米寬,位于外側的表皮下,醫(yī)生需要找到這兩條小管子,并用夾子固定住,以進行接下來的切斷手術。
十幾分鐘過去,醫(yī)生還沒找到那兩根管子。而躺在手術床上的小陳沒有多緊張,因為在來做輸精管結扎之前,他已經做好了各種攻略,對過程了然于心。后來,又換了一個年紀大的醫(yī)生,終于找到了輸精管。
男性結扎手術,是微創(chuàng)手術。(圖/unsplash)
麻藥緩慢打入陰囊中,小陳感到有點痛,但藥效上來后,就基本沒有感覺了。接著,醫(yī)生在皮膚上輕輕劃開一個0.5mm左右的口子,切斷輸精管,然后結扎,最后縫合。由于用的是自體吸收的縫合線,所以手術后無需到醫(yī)院去拆線,兩三天后,創(chuàng)口將愈合如常。
整個結扎的過程持續(xù)了大約半個小時,結束的時候,醫(yī)生對小陳說,“你是我見過輸精管最難找的”。由于小陳的輸精管比較細,所以尋找過程費了一番功夫,正常的輸精管結扎手術只需要15分鐘左右。小陳說,很多男性都經歷過包皮環(huán)切手術,相比之下,結扎手術傷口小得多,恢復更快。
一開始,小陳到上海市第一人民醫(yī)院掛號,掛的是專家門診。到了醫(yī)院,醫(yī)生說,你這種級別的手術不要掛專家門診,把他掛的號退了,讓他重新掛普通門診。醫(yī)生說,因為專家門診還要住院,這屬于浪費醫(yī)療資源。
這一場結扎手術,一共費用是1900多元,走完醫(yī)保,小陳只需要自費48元。
小陳在做手術之前拿到的“注意事項”告知。(圖/小紅書)
小陳今年29歲。24歲的時候,他被診斷為糖尿病患者,伴隨著逆向射精并發(fā)癥,這在醫(yī)學上幾乎就是不孕不育了。于是他和妻子都沒有采取任何避孕措施。直到去年12月,妻子發(fā)現(xiàn)自己意外懷孕了。他們從來沒想過要孩子。當時,小陳陪著妻子去做了無痛人流手術。
他很心疼妻子的身體。他說,現(xiàn)在的人流手術技術已經在無痛的基礎上,盡量減輕對身體的傷害。但做完人流后這半年,妻子每一次的排血量都要高于以前平均的量,一直到近兩個月,才慢慢恢復。
目前,人類已知的避孕手術有口服避孕藥、皮下埋植、注射劑、貼劑、陰道環(huán)、宮內裝置,以上都是由女性來做的避孕,對身體有不同程度的損害;此外還有安全套、結扎、哺乳閉經法、性交中斷和安全期、殺精劑等方法。在所有這些方法中,男性結扎的避孕率最高,對身體的損害也最小。
女性節(jié)育環(huán),一旦放置時間超過服役期,會對身體產生各種傷害。(圖/圖蟲創(chuàng)意)
男性結扎又稱作輸精管結扎,其避孕原理是阻止精子透過輸精管匯入精液中,結扎后精子仍舊會正常射出,不會影響陰莖及睪丸的其他機能。輸精管切除后,射精時仍會有精液,只是沒有精子,不影響其他的性功能。
小陳說:“其實很容易理解,給男性輸精管結扎主要在陰囊內進行,相對簡單,風險較小。但女性上環(huán)、結扎是需要在盆腔內進行的,肯定是男性做更容易恢復”。和妻子商量過后,他決定采取結扎這個一勞永逸的避孕方法。
結婚四五年,小陳夫妻感情很好,一致同意不要小孩。在聊天中,小陳有篤定的口吻,他相信科學。在網上查過論文以及各種攻略之后,他在2024年過完年便到上海市第一人民醫(yī)院的男性泌尿科門診去預約手術。
他找公司請了三天居家辦公的假期,請假理由就是“結扎”。他對此毫不避諱,“沒什么不好意思的”。結扎后的第二天他就能出門了。頭三天,小陳感覺有一點墜脹感,走路不太能保持正常的姿態(tài),但之后一切正常。
在這之后的一兩個月,等身體把輸精管里剩余的精子排空,再去醫(yī)院做一個精子檢查,他和妻子就徹底安全了。
難以啟齒的恐懼
我在網上找到的每個做了結扎的男性受訪者,都在去結扎之前做了充分的攻略,包括在知網上尋找醫(yī)學上的學術論文,在社交平臺尋求關于結扎的攻略,了解結扎的感受。但是網上相關的詳細靠譜攻略卻很少。
小陽今年21歲。去年8月,他開始關注男性結扎的事情。在百度貼吧“結扎吧”以及小紅書、知網等平臺,他發(fā)現(xiàn)檢索到的大量信息,是關于“男性結扎后遺癥”的。他看到許多奇幻小故事,這些故事多半年代久遠,類似于有人做完結扎得了前列腺癌,或者得了一些后遺癥,引發(fā)性功能障礙。
但是在查閱了各種靠譜論文之后,小陽覺得這些信息大多來源于偏見。
(圖/《機智的醫(yī)生生活》)
寶劍是成都人。也許是成都人的幽默基因作祟,今年2月,他在小紅書開了個小號,發(fā)了第一個帖子,“我要成為XHS第一位結扎博主”,沒想到之后便有大量評論和私信涌來。一些人來咨詢經驗,很多人對他冷嘲熱諷,把男性輸精管結扎和“娘娘腔”等同起來。
2023年9月,性學家李銀河在一篇《如何安全避孕》的文章中回憶起計劃生育時期她曾經在農村做調研,發(fā)現(xiàn)愿意做男扎的非常少,當時她還見到一個鄉(xiāng)里的干部,自己帶頭做了男扎。她說,“人們還是把性交、生育能力和男人的身體能力、活動能力全都聯(lián)系到一起?!?/p>
我在知網上檢索男性結扎與性功能障礙,看到兩篇學術論文,分別為《男性輸精管結扎術后性功能障礙中西醫(yī)結合綜合治療的分析》和《中西醫(yī)結合綜合治療男性輸精管結扎術后性功能障礙46例體會》,這兩篇論文有一個一致的結論,即在男性結扎后出現(xiàn)性功能障礙的案例中,重要原因均為“精神心理方面的障礙”,而不是器質上的問題。
看起來越強,實際上越脆弱。(圖/《犬之力》)
但實際上,要說男性結扎的后遺癥,主要是附睪淤積。小陳說,在門診,醫(yī)生向他簡單交代了做結扎手術可能有附睪淤積的情況,會導致疼痛,但是概率很小,大概是3%~4%,而附睪淤積只需要熱敷等合理治療就會消除。此外,關于結扎與前列腺癌風險增加的相關性,在學界并沒有得到明確的驗證。
盡管如此,不少男性在去門診提出要結扎的時候,都會被醫(yī)護人員苦口婆心相勸:有那么多避孕方式,為什么要做結扎?
在全國各地,允許給男性做結扎手術的醫(yī)院少之又少,而有的愿意做結扎的醫(yī)院,對年齡、婚否、生育否都有一套不明文的規(guī)定,有的醫(yī)院甚至需要父母或者妻子簽字。但我在網絡上,并沒有查詢到國家在男性結扎條件方面的相關法律法規(guī)。
(圖/《白色城堡》)
如果沒有提前在網上做好醫(yī)院攻略,可能會吃閉門羹。小陳提前看過不少攻略,在上海做結扎,搜索到最多的結果是去“國婦嬰”,但這家醫(yī)院做男性結扎的條件是30歲以下必須夫妻到場,且“未生育不建議結扎”。小陳看了網上的經驗,聽說像他這樣30歲未生育的男性,會被勸阻。也有人在網絡支招:如果被問起,就說已經生了三個,不想再生,就不會被拒絕。
后來,小陳查到了上海市第一人民醫(yī)院只要確認患者身體適合做結扎,就可以接受手術。他直奔這家醫(yī)院,果然全程非常順利。
今年3月份,小陽決定去做結扎。他查了越多信息,越覺得應該趁著這個年紀抓緊去做。他擔心未來會有什么嚴格的規(guī)定來阻撓他做這個手術。在檢索過程中,他發(fā)現(xiàn)很多人推薦成都中醫(yī)院的泌尿外科,于是馬上從北方動身去到成都。
小陽在醫(yī)院等待手術。(圖/受訪者供圖)
結果如他所查的那樣,對方在正常詢問他的需求、做了一系列檢查后,便給他開了單。他頗為得意地說:“算是鉆了個漏洞”。這次結扎,他一共自費花了1200元,這個費用里面包含了三天的住院費。手術過程中,他只感覺到打麻藥瞬間的疼痛,其他沒有多大感覺,傷口也在幾天內就恢復了。
后來,他有了一個女朋友,對方知道他已經做過結扎。不過,他強調,“她不是因為知道我結扎才跟我在一起的”。
小陽的結扎出院證明。(圖/受訪者供圖)
結扎,新好男人的標志?
寶劍今年33歲,一年多以前離婚了,唯一的女兒由自己撫養(yǎng)。離婚之前,他和妻子的避孕方式一般是戴避孕套。
單身后,寶劍沒有固定的性伴侶,出于職業(yè)規(guī)劃,他覺得自己目前不允許再有一個小孩去消耗時間和精力。另外,他目前也沒有結婚或者長期戀愛的打算。“如果女生意外懷孕的話,我又不能給什么承諾,良心上過意不去?!碑敃r,他聽到有朋友已經去做了結扎手術,便也躍躍欲試。
在醫(yī)院等待手術。(圖/受訪者供圖)
就在前幾天,他接到了一個女生的電話。電話里,女生開門見山問他:“你說你是結扎了嗎?”得到確定的答案后,女生說“那沒你的事情了”。寶劍猜,對方應該可能是懷孕了。“所以這個東西對我來說是有底氣的事情?!?/p>
在一些女性朋友那里,他才慢慢了解到,在大多數(shù)性關系中,女性幾乎完全承擔了懷孕的風險。在結扎分享的小紅書的評論區(qū)里,一般會出現(xiàn)@自己男朋友的人,但是大部分情況下沒有得到回復。評論區(qū)大致呈現(xiàn)兩種情況:一種是陰陽怪氣和不理解;另一種則是女生大方表揚,列隊寫下“接結扎男友”的評論。
生育是個人的意志
盡管目前堅決不想要再有孩子,但在門診的時候,寶劍還是問了一下關于輸精管復通的問題。輸精管復通術是恢復結扎的手術——將輸精管重新連接起來,精子將再次出現(xiàn)在精液中。醫(yī)生對寶劍說,一般五年內復通的概率能達到百分之八九十。
退一步說,如果復通失敗,也不是完全沒救了,還可以通過睪丸穿刺取出精子做試管嬰兒。但謹慎起見,寶劍在結扎之前,還是去成都華西附二院的精子庫做了精子保存。他一共保存了6管,是做試管嬰兒比較理想的數(shù)量。第一年的保管費用是6000多元,往后每年的保管費用是1200元。
寶劍在做結扎前做了生育力保存。(圖/受訪者供圖)
小陳則完全不會考慮生孩子。目前他是一名自動駕駛方面的程序員,經濟能力尚可。對于養(yǎng)老的事情,他覺得只要攢夠錢就能養(yǎng)老。
“我個人覺得可能沒辦法做一個好父親”,小陳有丁克的想法很多年了,對養(yǎng)育一個孩子,他沒有什么信心。
他出生在安徽,是家里的獨生子。從小地方到北京一所大學之后,他特別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跟周圍同學的家庭差距?!八麄兛梢杂袟l件做很多事情,比如畢業(yè)了不工作可以躺著”,但自己的家庭條件一般。他靠自己的努力過上了體面的生活,但恐怕無法保證給下一代更好的未來。
(圖/《機智的醫(yī)生生活》)
回憶起自己成長過程中,父母一直是缺位的。小時候,他一直跟爺爺奶奶生活,父母親一般白天上班,晚上回來就是打麻將,輸了錢還會找爺爺奶奶要錢?!八麄兪遣缓细竦母改浮?,說起這些的時候,小陳非常理性。很早之前,他就跟父母明確表達過不想有孩子的想法?!八麄円矔X得比較虧待我,心里都是有數(shù)的,所以他們對我是不怎么管的?!?/p>
現(xiàn)在,小陳的父母親雙雙退休。小陳說自己會盡該盡的贍養(yǎng)義務,而他們也不會對他有過多要求,尤其是生孩子。小陳也和妻子達成了一致的意見,妻子不想生孩子,則是出于對懷孕生子等過程的擔憂,“本身也是傷身體的事情,所以也沒有太大的必要”。
而在媽媽的朋友那里,小陽聽說過一個讓他難受的事情。
當時那位阿姨的女兒陪著媽媽去取出節(jié)育環(huán),取出來的時候,女兒都嚇了一跳。他之前看過一個女性藝術家收集了很多從女性身體里取出來的避孕環(huán),血肉模糊、慘不忍睹。大概在2022年,他在網絡上看了許多女性權益受到傷害的新聞,讓他對女性的經歷有越來越多的理解。
紀錄片《生門》,記下了生產的艱辛。(圖/《生門》)
他覺得自己作為伴侶,有必要承擔更多的避孕責任。但在去做結扎的時候,他才 21歲,還沒大學畢業(yè),并且當時還沒有女朋友。有人問:這么年輕,為什么去做結扎?去做結扎需要父母同意嗎?也有人在評論區(qū)直接回答:都是成年人了,不能自己做決定?
小陽說,他并不討厭孩子,但是他認為無論如何,生孩子對母體的傷害太大了。他從小就知道,母親生他的時候,最開始在附近的小醫(yī)院,當時難產大出血,有生命危險,又轉到了大醫(yī)院。后來,母親的身體就一直不太好。
另外,他也沒有生育孩子的信心,“不確定因素太多,沒有足夠多的賭注去面對這場豪賭”。如果未來經濟達到一定水平,他說自己可能會選擇領養(yǎng)孩子。
目前,他正在做一些兼職,找找工作,之后可能會和朋友創(chuàng)業(yè)。他同時堅持在做流浪貓的救助和領養(yǎng)。他有時候會帶著救助的小貓在超市門口尋找領養(yǎng)人,但很多人看到領養(yǎng)協(xié)議,就退卻了。流浪動物太多了,這些行動杯水車薪。
小陽救助的貓貓。(圖/受訪者供圖)
他希望每個誕生在這個世界上的小生命,都能被好好對待。在這之后,才能再去談論創(chuàng)造新的生命。
作者 劉車仔
編輯 陸一鳴
校對 遇見
運營 鹿子芮
排版 夏菁菁
題圖 《白色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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