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朗面無表情地俯視著下面來來往往的人,人們卻帶著各種表情仰視著他。1914年8月那個炎熱的夏日里,人們終于可以仔細(xì)審視這位縱橫中原長達(dá)三載,被政府稱為“白狼”的人物的真面目。
不過人們看到的,只有他高高懸掛在開封南熏門城樓上的人頭——白朗的其它部分,正在距離開封數(shù)百里外一個叫張莊西谷地的小村子的石頭垛子里慢慢腐爛,這也是他最終斃命的地方。
在過去的三年里,白朗人頭的上個可能是除卻革命黨魁孫文以外最高的(比孫文的賞格高一萬元,相當(dāng)于黃興與陳其美腦袋價錢的總和),他也是最讓官方頭疼的問題。與孫文和他理想主義的革命黨發(fā)動的那場徒具形式的“二次革命”相比,白朗和他真槍實彈的造反隊伍才是真正的肘腋之患。
他們時而攻城略地,與官兵接仗;時而嘯聚山林,在荒山野嶺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他不斷地被傳出被擊斃的消息,又不斷復(fù)活,帶著更強(qiáng)大的隊伍去攻擊更多的城鎮(zhèn),從他的老家河南,到湖北、安徽,再到陜西、甘肅, 他的身影無處不在,甚至在遙遠(yuǎn)的奉天,都出了一個自稱“小白狼”的盜匪。
白朗的聲名,無論是美名還是惡名,都傳遍大江南北,從1913年開始的每天報紙上幾乎都能讀到白朗起事的消息,在華北廣大貧苦的鄉(xiāng)村里,白朗開倉放糧、劫富濟(jì)貧的傳奇被編排成戲曲說書廣為流傳;而在北京的小胡同里,在上海的里弄里,被孩子的哭鬧弄得厭煩不已的家長,只要喊一聲:“白狼來了!”就足以讓一切清靜安寧。
但這樣一個背負(fù)著傳奇和詛咒的人物,他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樣的?
白朗到底是誰?
直到白朗死后,他的出身仍然迷霧重重,一位筆名“閑云”的作家,在他死后不久刊登的一篇《狼禍?zhǔn)寄┯洝防?,提供了市井坊間有關(guān)白朗出身的不同的說法:“或謂白狼姓李;或謂白狼姓馮;或謂白狼姓白名朗齋,河南汝陽人;或謂白狼姓白名永丞;或謂白狼回人也;或謂為河南陸軍小學(xué)出身;或謂為故六鎮(zhèn)吳祿貞部下之參謀;或謂前曾居鄭州為小官,后遷至開封,未幾落職;或謂白狼曾為號頭,旋從謝總?cè)謱殑贋楦晔病薄?/p>
“白狼近四十歲,面上有幾顆麻子,小的確是認(rèn)得清楚?!?/p>
朱勤明是個小嘍啰,當(dāng)1914年7月他在葉縣被官軍抓獲時,追隨白朗有半年之久。朱供認(rèn),在甘肅“回民的女人用木桿把白狼的下牙齒打落了一個,下嘴唇偏左有一小豁”——這個特征成為后來官軍查驗白朗人頭的重要證據(jù)。
朱勤明加入白朗軍隊的原因非常簡單,在安徽茶山做買賣做黃了。所以當(dāng)1914年2月,白朗的隊伍抵達(dá)這里后,朱便“投入白狼隊內(nèi)”,正式成了一名“匪伙”。
更多的人也許是因為天災(zāi)人禍被迫投身綠林,1911河南地區(qū)的雹災(zāi)、1912到1913年間的蔓延華北四省的亢旱,都將成千上萬的農(nóng)民趕進(jìn)深山,落草為寇。
至于白朗本人,上世紀(jì)50年代進(jìn)行的社會調(diào)查證實,他只是河南寶豐縣大劉村的一名小地主,真名叫李明心,讀過一年多的私塾,家里有二百畝地,還有一個姐姐。一個被采訪的鄰居說白朗“猛一聽是個‘蹚將’,也不知該有多厲害了。其實,你要是見見他的面,就會覺得他說話跟‘面蛋兒’一樣,面面筋筋的?!?/p>
這樣一個人如何被逼上造反之路?典型的說法是他被當(dāng)?shù)赝跣沾髴魵蛳莺?,關(guān)進(jìn)大牢,又在牢里被獄卒勒索刁難,官府沒收了他家一百畝田,在地主、污吏和貪官的三重壓迫下,白朗“起了反抗之心”。這說法,是經(jīng)典的梁山好漢故事,對50年代的社會調(diào)查者來說,這更讓白朗具備了“革命抗?fàn)幘瘛薄?/p>
但另一個說法可能更符合現(xiàn)實:1911年,革命使社會陡然失序,白朗認(rèn)識的很多人恰好隨波逐流當(dāng)了土匪,人們紛紛勸他“蹚”起來。但當(dāng)時已經(jīng)39歲的白朗表示不愿落草為寇,于是這群人便威脅他,將來 “蹚”了以后“做的事情,就叫你的牌子”。同時,一個名叫牛天祥的綠林首領(lǐng)送給他一門“笨炮”,這是一個典型的土匪信物,于是白朗便順理成章成了“蹚將”。
剛開始,白朗只是河南匪窟中的一個小角色,到1912年年底,他的手下也只有27人。而后來成為他手下的朱勤明,此時不過是永城縣的一個小商販。
將白朗從困窘中解脫出來,也將朱勤明逼上梁山的原因可能是同一個:1913年的二次革命。裁軍運動中被迫放下槍桿子的士兵,以及二次革命的失敗制造出的大批散兵游勇,極大豐富了白朗部的兵源。
1914年1月,白朗連下商城、六安,一路招兵買馬,人數(shù)達(dá)到8000之眾,“癬疥之疾竟成心腹之患”。
但對朱勤明這樣的小人物來說,二次革命卻是徹頭徹尾的災(zāi)難,中央為敉平二次革命,增加的厘金捐稅遍布全國,高額厘金足以讓一個小販破產(chǎn),也足以把一個生計無著的人推進(jìn)土匪隊伍。
綠林大盜,還是革命志士?
“人民逃避者槍斃,攜什物者槍斃,衣軍服者槍斃,衣皮裘者槍斃?!?/p>
在呂咎予的眼中,土匪就是一群殺人越貨的惡棍,這名安徽六安的小鄉(xiāng)紳將自己與白朗的親密接觸比作“危履虎尾”,在他的自述《白狼擾蓼記》中,從1914年1月25日到29日的短短四天里,子彈和砍刀無時不刻不在他的頭頂搖晃,死亡無處不在。穿著皮衣只是他死罪的一個原因而已,家中藏有銀錢自然是槍斃的罪過,禿頭無辮也是必死的罪行(“戳死你個老禿頭!”),甚至有時只是看你不順眼,問一句“你是嘎人?!”便有血光之災(zāi),即使躲在家中,也有可能被闖入的盜匪“強(qiáng)掖余出,云去見老白狼”。
呂咎予筆下的白朗和他的同伙以殺人搶劫為樂,同樣的記述也出現(xiàn)在其他時人的記述中:商城一名叫熊賓的地方士紳的侄子、鄰居都“當(dāng)門開槍”而死,熊本人也只是因為躲在床后才勉強(qiáng)逃生,但卻眼睜睜地看著匪徒將一名躲在床下戰(zhàn)栗不已的幼女劫去;甘肅伏羌模范學(xué)校的校長王士靄在《白匪陷害隴南見聞錄》中稱哪怕是恭送匪徒出門都有可能“發(fā)炮斃之”。
但一些細(xì)節(jié)卻表明白朗的隊伍并非像上述目擊者的證詞那樣,只是一名殺人越貨的土匪,呂咎予也提到白朗本人出巡時,高執(zhí)“扶漢軍白”和“總司令李”這樣的旗幟。
王士靄看到土匪也聲稱自己所以造反是因為“袁世凱辦事不公,我們意欲反對”,并且很愿意接受“文明人”的稱呼。在白朗四處張貼的布告中,充滿了建立完美文明政府的號召。
從1913年3月開始,白朗就自稱為“中華民國扶漢討袁司令大都督”,在1914年4月張貼在西安附近的布告中,他回顧中國“于異族專制幾三百年,水深火熱,控告無所”,后來的革命雖然使“君權(quán)推倒,民權(quán)伸張,神明華胄,自是可以自由于法律范圍,而不為專制淫威所荼毒”,但卻被“袁賊世凱”的“帝制自為”的狼子野心所斷送。他號召“熱心愛國”人士奮起反抗——這是一紙革命檄文。
白朗的革命志士神話自然是杜撰,但革命黨一直以來希望拉攏白朗卻確有其事,在黃興致白朗的信中,黃奉承白朗“足下之豐功偉烈可以不朽于后世”,黃興邀請白朗趁袁世凱大軍南下之際,乘虛占領(lǐng)鄂豫兩省,挽回大局。
這封信白朗從未收到過,二次革命也很快灰飛煙滅。但根據(jù)白朗的貼身護(hù)軍劉紹武回憶,白朗身邊確實有一名叫“沈參謀”的革命黨人,這位沈參謀據(jù)說是“孫文從南邊派來的”,“穿一身黑制服,剃的光頭,戴著軍帽,留著八字胡,年約四十歲,人很好,很和氣,不愛發(fā)脾氣”。白朗發(fā)布的革命布告,也正是出自這位沈參謀的手筆。
劉紹武不識字,所以根本不知道沈參謀筆下氣勢磅礴的革命布告“寫的是啥”,“也許是叫大家遵守紀(jì)律,公買公賣”。至于革命理念,沈參謀也只是告訴這些土匪“這不是蹚將,是革命”,但“沈參謀平常也沒有講過為什么革命,怎樣革命,只是說:要革命,到南邊找孫文,把隊伍一編,發(fā)些機(jī)槍大炮,再往北打”。這就是白朗和他的手下對革命的理解。
白朗終歸沒當(dāng)成李自成。
白朗在中原縱橫捭闔,來去如風(fēng)的流竄戰(zhàn)略,怎么看都和歷史上那著名的大流寇李自成相似,只是白朗終歸沒當(dāng)成闖王。
1914年4月,白朗在他的革命黨軍師沈參謀的建議下開始了西北遠(yuǎn)征,這一計劃遭到了大部分人的反對,他們在背地里罵:“讓咱們東跑西跑,都是那個長球毛的(沈參謀)出的孬點子!”
這確實是個“孬點子”,如果白朗的隊伍一直在河南安徽一帶屯踞發(fā)展,那么以他的實力,很有可能會成為一方割據(jù)勢力,這里有他所熟悉的環(huán)境和社會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但一旦離開河南,白朗的隊伍就成了孤軍奮戰(zhàn),盡管一路上吸收了不少的流民和災(zāi)民,但這些人卻遠(yuǎn)沒有他的河南弟兄可靠。
5月23日的甘肅洮河一戰(zhàn)成了白朗命運的轉(zhuǎn)折點,正是在這場戰(zhàn)斗中,白朗被“回民的女人用木桿打落牙齒一個”。這場戰(zhàn)斗也讓白朗第一次見識了回民抵抗者的頑強(qiáng),力戰(zhàn)不支的回民將男女老幼千余人關(guān)進(jìn)清真寺里,縱火自焚而死。白朗軍傷亡上千人,還留下了殘忍虐殺的惡名。之后白朗軍每到一處,當(dāng)?shù)鼐用窠月勶L(fēng)而逃,“匪不得食,殺馬匹充饑”。
白朗開始了第二次逃亡,帶著他的殘兵游勇返回河南,此時袁世凱已然平定了革命黨的余燼,開始專心對付白朗。一路上,白朗遭到官軍步步追擊,部下四散奔逃。7月23日,白朗在河南虎狼爬嶺的三山寨被官軍包圍,身邊只剩百余人,白朗遣走了不是他同鄉(xiāng)的人,其中包括年初投向他的朱勤明,只留下數(shù)名親信進(jìn)行最后的抵抗。
白朗最后的結(jié)局不那么具有革命悲劇史詩的氣質(zhì),也許是在8月3日或8月4日的某一天夜里,他被一支巡邏隊擊傷,不久便咽了氣。他的護(hù)軍將尸體用洋紅的毯子裹起來,埋進(jìn)張莊西谷地的小村子的石頭垛子里。在此之前,朱勤明已被官軍抓獲,而那名革命黨軍師沈參謀則在退敗途中不知所蹤,一些人相信他已經(jīng)逃回南方。一段傳奇就這樣結(jié)束了。
白朗的頭顱懸掛在河南開封的城門上,俯視著下面來來往往的人群——他的真面目永遠(yuǎn)定格在這個時刻,但奇怪的是,這名20世紀(jì)初中國最著名的匪首,卻沒有任何一張照片留存下來,后人只能以只言片語來描繪符合他們期望的形象。
不過,對那些相信個人之力足以改變整個國家的人來說,白朗還有另外一個真面目:他是不死的白狼,而他的對手袁世凱則是一只老鱉。1914年8月城頭上掛的并不是白朗的人頭,真正的白朗已經(jīng)變成一只大白狼,“向天上飛去,眨眼功夫就鉆到云彩里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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