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早年曾分別為臺灣“朱家姐妹”的新書作序——朱天文的《炎夏之都》、朱天心的《古都》。在開頭,他用了同樣的描述:
“朱(朱西寧)家一門兩代三人都是好作家,朱家的女婿,也就是二女兒朱天心的先生謝材俊(筆名唐諾),亦是好作家,好評論家,好編輯;再有,天文她們的母親劉慕沙,是日本文學(xué)的漢文翻譯家。我有時在朱家坐著,看著他們老少男女,真是目瞪口呆。如果以為朱家有一股子傲氣(他們實在有傲氣的本錢),就錯了,樸素、幽默、隨意、正直,是這一家子的迷人所在?!?/p>
當(dāng)年阿城目瞪口呆時,朱家的第三代謝海盟——唐諾、朱天心之女——尚未長成,她還是那個整日跟在外公朱西寧身邊“學(xué)飛的盟盟”(朱天心《學(xué)飛的盟盟》)。如今,生于1986年的謝海盟,名字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電影《刺客聶隱娘》的編劇一欄,前面三位依次是:侯孝賢、鐘阿城、朱天文。
謝海盟的第一本正式著作《行云紀(jì)——<刺客聶隱娘>拍攝側(cè)錄》也隨之出版。因為跟隨侯孝賢拍了八年的電影,因為朱天文的一句“你寫的側(cè)記比電影好看一百倍”,更因為朱家的歷史文脈, 29歲的謝海盟,在那些響亮的名字之外,憑借她的視角和她的筆,被人們看到。
學(xué)飛了八年、十八年甚至二十八年,當(dāng)年的“盟盟”翅膀硬了,變成謝海盟。她現(xiàn)在暗暗期待,阿城有日會改口:朱家一門三代,都是好作家。
一次朱天文說,這個老宅未來想規(guī)劃成文學(xué)館。謝海盟說,若有那一天,她要在這當(dāng)售票員。
有人大概算過,朱家至今已出版近90本書。
以前在臺灣,說“朱家”,文人圈都知道是指朱西寧、劉慕沙一家,包括朱家三姐妹,三三學(xué)社、師從胡蘭成、張愛玲遺風(fēng)等,都會連帶被提及。上世紀(jì)90年代初,還曾專門出過一本《臺灣朱家五人作品集》。那時尚缺席唐諾(謝材俊)、謝海盟這對朱家的“謝氏父女”。
如今,“文學(xué)朱家”在整個華語文學(xué)圈都不會陌生。香港《亞洲周刊》曾評“二十世紀(jì)中文小說一百強(qiáng)”,朱西寧的《鐵漿》排名53,朱天文《世紀(jì)末的華麗》排名54,朱天心《古都》排名86。一家人,住三層,一層入圍一個。
最小的謝海盟,也因書寫臺北河川歷史發(fā)展的《舒蘭河上》入圍了2015臺北文學(xué)獎。此前少有人知道她寫作,她私下早已寫了80多萬字,連天文、天心都沒有機(jī)會看到?!皩懽魇且粋€人的事,不用給人看,也沒打算發(fā)表?!弊苑Q性格古怪的謝海盟,說這一點受外公朱西寧影響最大,“外公寫作有一種宗教感,他會認(rèn)為寫作是一個對上帝奉獻(xiàn)的事業(yè),對上帝奉獻(xiàn)不需要給人看,這是他跟上帝之間的事。當(dāng)然他也出版了那么多作品?!?/p>
在臺北辛亥路的一間老房子里,朱家人一直住在一起?!巴夤珡纳綎|臨朐來,娶了客家的外婆,一家人從民國61年就住在這了?!敝煳鲗幦ナ狼胺驄D倆住一樓,朱天文在二樓,朱天心、唐諾結(jié)婚后,在房頂加蓋了一間6坪的“三樓”,謝海盟一家三口擠在里面。朱天衣早早搬了出去,十幾只流浪貓住了進(jìn)來。阿城當(dāng)年拜訪,先住陽明山,到朱家后,干脆打地鋪睡在這里。
謝海盟記憶里,從小看到的家人,除了在飯桌上,就是在各自書桌上?!疤煳脑诙?,不停寫、寫。外公外婆在一樓,兩人書桌在一起,肘碰肘挨著寫。三樓地方小,我爸媽白天就去咖啡館寫,一人一桌?!?謝海盟少年時正值唐諾、朱天心創(chuàng)作高峰,她主要由外公朱西寧帶,外公天天給她講《三國演義》。“他在客廳里寫最后遺作《華太平家傳》,可能真被我害得少寫很多。天心估計有十萬字?!?/p>
對于這樣一個家庭,外婆劉慕沙曾回憶,她入夜常到屋后遛狗,轉(zhuǎn)頭望見每個房間燈光下埋頭創(chuàng)作的剪影時,“只覺真是氣勢很旺的一座小說工廠”。劉慕沙在翻譯川端康成、三島由紀(jì)夫之外,要給一家人煮飯,喂十幾只貓,還寫了一本小說集《春心》。
謝材俊還是學(xué)生時,就在朱家打地鋪,辦《三三集刊》、文學(xué)社。成為作家唐諾,朱家的女婿后,他曾寫道:“三十年來你說我窺見了什么?我看到的是三個孤島一樣的小說書寫者,看到寫小說原來是這樣孤絕無助的事……他們仿佛各自有一張自己繪制,也僅能自己使用的地圖,由此通向不一樣的世界。”
謝海盟便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成長起來。生性“恒溫”、訥言的她,會說自己愛這個家?!安皇且驗樗侵旒?,而是因為它是我成長的家。這種三代關(guān)系,我很珍惜。” 一次朱天文說,這個老宅未來想規(guī)劃成文學(xué)館。謝海盟說,若有那一天,她要在這當(dāng)售票員。
“大概是說我新面孔。我看到的不是年紀(jì),是一個人是否在做事?!?/b>
有人說,謝海盟這么年輕就當(dāng)上了侯孝賢的編劇。
她對“年輕”二字不以為然。朱天文寫《強(qiáng)說的愁》時16歲,朱天心寫《擊壤歌》時17歲,唐諾和她們一起辦《三三集刊》時18歲,侯孝賢發(fā)愿用10年時間進(jìn)入電影界時19歲。謝海盟今年29歲了,22歲大學(xué)畢業(yè)就跟班籌備這部電影,8年間還在暗中進(jìn)行自己的寫作計劃——重寫《隋唐演義》?!捌鋵嵏静荒贻p了,大概是說我新面孔。我看到的不是年紀(jì),是一個人是否在做事。”謝海盟看上去確實稚嫩,說話卻又老成。她同齡朋友少,5歲時就聽老生。
她說得對,在那間房子里,外婆劉慕沙80歲,朱天文59歲,朱天心57歲,唐諾57歲,常來聊劇本的侯孝賢68歲……而在當(dāng)年,房子的隔壁,那時天天給朱天文姐妹講“文學(xué)課”的胡蘭成也已近70歲??伤麄兌枷窕钤跁r間之外,隨時隨地都在創(chuàng)作。謝海盟29年里看到的、聽到的,都是最好的時光。
朱天心出過一本書《學(xué)飛的盟盟》,那是謝海盟8歲時,朱天心與她合著的,天心寫,謝海盟畫。朱天文評價:這是一個小說家對一個人類初生小孩的田野觀察。書中有一篇《盟盟的叔叔們》,記錄了謝海盟成長過程中,家中往來的那些文壇、影壇伙伴:詹宏志、丁亞民、盧非易,當(dāng)然還有侯孝賢。他們看著謝海盟長大,更是朱家在文學(xué)上的同道人。
還有阿城。一次在北京,朱天心、唐諾因新書發(fā)布和阿城一起聊文學(xué)。朱天心憶起阿城的小說對她的創(chuàng)作影響很大,一度入迷。剛生謝海盟時,在產(chǎn)后24小時催乳的緊張時刻,都一手抱著嬰兒,一手舉著《棋王》讀不停。阿城自嘲:別人是鄉(xiāng)土文學(xué),我是催乳文學(xué)。謝海盟剛能爬時,鉆進(jìn)書架撈下來的,除了米蘭·昆德拉,就是《棋王》和《樹王》。
侯孝賢則寫過,第一次見到一歲多的謝海盟時,心里第一反應(yīng)是:好像大地之子。后來,朱天文在《〈海上花〉場外別記》中,也借謝海盟描述過侯孝賢:侯導(dǎo)令我想到盟盟小時候,她在路上若拾到一粒石頭、一片枝子,總是牢握手中絕不遺失,車上睡著時也不會放開。
《刺客聶隱娘》上映后,媒體追問侯孝賢對謝海盟的印象,他想到的就是“大地之子”。私下里,他反過頭來問謝海盟:那你對我第一印象是什么?
謝海盟答不出。面對侯孝賢,就像面對一個在生命里一直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全是印象,沒了第一印象?!白钕冉佑|的是猴子叔叔,再來是積極于臺灣弱勢維權(quán)運動的侯孝賢,最后才是大導(dǎo)演侯孝賢。硬要說印象,就是他的俠,他比聶隱娘還要俠義,他不是要拍武俠,他是在生活中實現(xiàn)他的俠。”
少年時被外公朱西寧帶大,謝海盟稱自己的興趣“都很古老”??蠢蠒?,聽老曲,和老人、老頭子接觸,她都極其自在。“外公去世時我13歲,13歲以前基本形成了一個世界觀,對動物比對人感興趣,對歷史感興趣,對老人感興趣。”
她在《行云紀(jì)》中,生動記述了和侯孝賢、阿城、朱天文在工作交手中的相處。說起對阿城這怪老頭的印象,她說“沒變過:第一,甜甜的煙斗味;第二,了不起”。
一直自稱性格古怪,不喜歡和人打交道,迷戀昆蟲動物學(xué)、歷史與傳奇,謝海盟不知道這是種“病”。
在臺北,朱天文在一次過馬路等綠燈時,看似隨意地回頭問謝海盟:在寫什么?得知她為重寫《隋唐演義》,已經(jīng)悄悄筆耕了42萬字時,朱天文沒敢繼續(xù)多問,轉(zhuǎn)頭望一眼,心想:好一個亞斯伯格人。
類似的對話和表情,在謝海盟成長過程時常出現(xiàn)。只是那時,人們不知道該用什么詞來形容她。直到在電影《刺客聶隱娘》里,侯孝賢給聶隱娘這個人物,做了解釋:亞斯伯格癥患者(Asperger's syndrome,簡稱AS,有時與高功能自閉癥畫上等號)。這是他和朱天文看完電影《龍文身的女孩》后受到的啟發(fā)。里面的那個奇特的年輕女孩莎蘭德,讓他們想到聶隱娘的特質(zhì),也想到身邊一直熟悉不過的謝海盟。
在北京見到謝海盟時,她形象上不太有“朱家的樣子”,反而是短發(fā)、眼鏡、中性、格子襯衫、黑夾克,和幾個月前在臺北入圍文學(xué)獎時打扮一模一樣。她干練又靦腆,眼睛卻盯著彼此腳尖,手上有墨跡,剛為《行云紀(jì)》簽完500本書。
一直自稱性格古怪,不喜歡和人打交道,迷戀昆蟲動物學(xué)、歷史與傳奇,謝海盟不知道這是種“病”。后來在國外書籍上看到亞斯伯格癥的介紹,像是找到了同類?!皝喫共癜Y是泛自閉癥的一種,有自閉癥典型的社交困難,然而患者的語言發(fā)展并無明顯障礙,甚至擁有比一般人更優(yōu)秀的語言能力,但說話不看人?;颊邥ι贁?shù)特定事物顯現(xiàn)強(qiáng)烈興趣?!闭f這些話時,謝海盟眼睛確實只盯著桌面,偶爾抬眼,余光還掃一眼坐在一角的唐諾。
唐諾旁若無人地拿著張紅紙在折紙藝,時不時聽著這個也許有點陌生的女兒,在緩緩地表達(dá)她的世界觀和文學(xué)觀。想起朱天心一次講謝海盟:她很像唐諾及天文,內(nèi)在非常平靜,我嫌她太“冷”了。但唐諾非常珍惜她內(nèi)在的完整,覺得是非常大的幸福。
在塑造聶隱娘這個人物時,侯孝賢一再強(qiáng)調(diào)聶隱娘“說話不看人”,以及對馬匹癡愛、對身份失憶、幼年對文學(xué)專注等特質(zhì)。這些都讓謝海盟覺得,一個人不必去找同類,因為亞斯伯格同類一直就在那里。
謝海盟低著眼睛,但她看到的,是張愛玲《雷峰塔》的沈琵琶,是冰島作家古博格·博格森《天鵝之翼》里的九歲小女孩,是寫《我的阿勒泰》的新疆作家李娟,是把八年放在一部電影的侯孝賢,甚至是辛亥路上那座老房子里幾十年與文字為伍的朱家人。
老姜對宮二說:奉了道,你這一輩子就不能嫁人,不能傳藝,更不能有后。
《行云紀(jì)》的書上,謝海盟這樣介紹自己:1986年生于臺北,2009年畢業(yè)于國立政治大學(xué)民族學(xué)系,女同志,喜歡無用的知識,現(xiàn)職電影編劇與自由寫作。
曾經(jīng)想像唐諾一樣讀歷史專業(yè),但謝海盟后來卻選了民族學(xué)系?!坝幸欢闻涯鏁r間,只是想反抗家業(yè),不想和他們一樣,不想當(dāng)作家,就選了民族學(xué)。”
書稿付梓,謝海盟很自然地敲下“女同志”三個字。她說,自己4歲時就確定,這輩子不要結(jié)婚。那時她看到天文的狀態(tài)——二樓寫作、一樓生活,就想:將來要像“主人”(朱天文)那樣自由地活著。
青春期后,謝海盟確定,自己不可能對異性有感情。“其實,我是女同志這件事情,自己還在摸索。首先我絕對不是異性戀,在摸索的一件事就是,也許我是無性戀。因為不婚的話,很多人想不婚還不婚不起,沒本錢不婚。我現(xiàn)在對愛情沒有任何需求,從最簡單的生理上、心理上也沒有,或許屬于無性戀了?!闭f這些話時,她坦然、真誠,與你對視。
她愛過一次——一個在婚后才知道自己是女同志的同齡人。而自己也是在愛上對方之后,才知道她已然在一個現(xiàn)實家庭中。那段虛幻又深刻的情感關(guān)系,讓謝海盟投入過也糾結(jié)過,后來放手遠(yuǎn)離,投入到文學(xué)中,與文字搏斗,做回那個亞斯伯格人。據(jù)她所說,此后再未熾熱地需要過愛情。
朱天文寫過《荒人手記》、朱天心寫過《古都》,她們都從文學(xué)角度對同性之愛有過至深解讀或描寫。她們理解謝海盟內(nèi)心有一個自己完整的世界,唐諾從父親角度更是如此。
謝海盟說,她愿意一直留在朱家。王家衛(wèi)的《一代宗師》上映時,朱天文看到老姜對宮二說:“奉了道,你這一輩子就不能嫁人,不能傳藝,更不能有后。那可是回不了頭的。”宮二選擇了奉道,獨行道,永做宮家人。朱天文很受打動,和朱天心兩人天天就重復(fù)看這段,她說自己也要奉道。
“宮二之于宮家,有點像天文之于朱家。我也不想為自己一個人的生活,把朱家放棄掉,有點想繼續(xù)守在這個家里的感覺?!?/b>
謝海盟說,她理解這種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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