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美景的唯一問題就是沒法好好睡覺,因?yàn)槊恳淮握Q鄱际菍ρ矍耙磺械睦速M(fèi),對張這位生活在唐代的年輕文人來說,這個神奇的夜晚必然是個不眠之夜。有十娘、五嫂兩位“傾國復(fù)傾城”的神仙佳麗慰勞繾綣、左擁右抱,恁是哪一個心智正常的男兒也不會辜負(fù)此等春宵。
但張畢竟是一位文士,所以必定要做足前戲,方不負(fù)自己風(fēng)流才子的赫赫聲名。于是,那晚游戲歡宴,便成了一次男女吟詩作對的炫技表演,雙方不斷拋出各種繡口辭章來試探對方的心意,盡管聽起來都是溫文爾雅,但內(nèi)情卻是不折不扣的挑逗之辭。
每一個以“春宵”為開頭的句子后面都會跟著“苦短”兩個字,就像所有濫情的小說結(jié)尾一樣,第二天早上兩人披衣對坐,泣淚相看,在一番溫語囑托后,執(zhí)手話別,從此“去日一何短,來宵一何長”,再不相見。
在唐代,獵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前戲比今天要慢得多,也浪漫得多,僅僅有金錢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詩詞歌賦是必要的考驗(yàn),只有通過了這一關(guān),內(nèi)闈之門才會對你打開。
從某種意義上講,要想一窺唐代的風(fēng)雅世界,最好的方式就是在妓院中尋找,對唐代的文士來說,煙花柳巷才是靈感的神殿,而妓女則理所當(dāng)然是他們集體膜拜的繆斯女神。獲取靈感的最佳方式,當(dāng)然是像張那樣,和這些女神“共臥一宿”。
詞人載筆至,仙妓出花迎。
“疑是兩般心未決,雨中神女月中仙”,在一次大醉后,唐代最著名的詩人白居易在一首詩中如此稱頌陪酒的兩位妓女。
將妓女比作仙女,乃是唐代文人的慣例,蔣防《霍小玉傳》里的才子李益初聞霍小玉,就是“有一仙人,謫在下界”,而與李益齊名的詩人錢起,則在《陪郭常侍令公東亭宴集》里稱“詞人載筆至,仙妓出花迎”。
唐人傳奇故事中,絕大多數(shù)關(guān)于凡人與仙女交往的故事,實(shí)際上都是暗指一夜情或宿妓嫖娼。在這群文人眼中,妓女就像神話中的仙女一樣,美艷無雙,姿態(tài)動人,暖體溫香,多才多藝。她們常常會現(xiàn)身于最具人間至樂的時刻,充當(dāng)侑酒和娛樂的陪襯,甚至在情投意合且錢給得夠多的情況下與之享受一夕云雨,過后兩不相欠。
所以,后人不必太過奇怪為何唐人傳奇中有如此多仙女下凡人間,忙不迭地對凡人自薦枕席。在享受了一夕或是幾夕歡好之后,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這一點(diǎn)特別能滿足文士身體和心靈上的雙重需要:既得到了一位絕代佳人的溫柔懷抱,又不必操心夫妻應(yīng)有的柴米油鹽這些俗事。
在唐人眼中,不僅妓女像仙女,就連仙女也都有些妓女的特性。張的孫子張薦頗有乃祖風(fēng)貌,在他的《靈怪集》里不惜讓織女也出了一次軌,背著牛郎去和凡間一個叫郭翰的年輕才子同枕共眠,只有在七夕的時候才滿心不情不愿地回到天上。
而張薦的老親家牛僧孺,更在一部名為《周秦行紀(jì)》的傳奇里,和特意顯靈的古代美女西施、綠珠、趙飛燕、楊貴妃等人玩了一把穿越艷遇。
在唐代文人心目中,一位才子能看上一個妓女,乃是這名妓女最大的幸事,而妓女也滿心希望借文士之名抬高自己的身價。
白居易的故事最具典型性,他剛回長安不久,就聽說一位妓女自夸“我誦得白學(xué)士《長恨歌》,豈同他哉?”,在寫給同為詩人的朋友元稹信中,白不無得意地提到,這名妓女僅僅因?yàn)闀脑姡汀坝墒窃鰞r”。
妓女在唐代文士的生活中占據(jù)了如此重要的地位,以至于哪個詩人沒寫過一兩首贈妓或是嫖妓的詩歌,都不配稱為詩人。
但無論這些詩句如何美妙動人,一旦妓女不幸阻礙了這些文士的發(fā)跡之途,她們就應(yīng)該像那些仙女那樣,在一夜情后主動消失。
在《西廂記》的原版元稹的《鶯鶯傳》里,崔鶯鶯最后和張生繾綣一番后兩人各奔東西,再不相見,非常符合唐代文人好聚好散的豪邁性格。
而他的另一位詩壇同志杜牧,也是此道中人,在揚(yáng)州時,杜牧常出沒倡樓,“馳逐其間,無虛夕”,因?yàn)槎拍烈幌蚬首髡司幽?,自以為嫖娼之事做得相?dāng)隱匿。等到他升任侍御史時,他的上司牛僧孺,則微笑著命人取來一個小盒子,里面裝滿了杜牧在揚(yáng)州宿妓嫖娼的記錄,“凡數(shù)千百”,都寫著:某夕,杜書記過某家無恙,某夕宴某家,亦如之。
平康有女初長成。
文人世界里的妓女是可以用來同宿褻玩的仙女,給人帶來無限歡愉,但對妓女來說,也許生活并不像文人詩作中那樣輕松可人。每一個仙女的背后,都有著一具傷痕累累的身體,只是這身體,只有最體察入微之人才能窺見一斑。
孫棨就是這樣一個心思細(xì)密之人,這位唐末的翰林學(xué)士和杜牧一樣有著虛偽的一面,宣稱自己對逛妓院這件事“固非興致”。但最具諷刺意味的是,恰恰就是這位自稱對妓院興致缺如之人,留下了迄今為止對唐代妓女生活最詳盡的記錄《北里志》。
在這本書里,孫細(xì)致入微地記述了生活在長安平康坊中的十二個妓女的傳聞軼事,其中有位叫王福娘的妓女是最傾心孫棨的一個,而她的出身在某種程度上講是唐代妓女的真實(shí)寫照。
王福娘經(jīng)歷頗為悲慘,她原來也是良家女,鄰居是個樂工,從小經(jīng)常跟著樂工學(xué)針線、誦歌詩,可能是因?yàn)樽杂茁敾郏员蝗素溩涌粗?,騙賣到長安的一所妓院里。妓院里的人開始對她很好,“以親情接待甚至”,但累月后便開始逼她學(xué)歌令,讓她接客。
她的兄長也曾經(jīng)來找過她,想要把她奪回去。但她此時已經(jīng)被達(dá)官顯貴包養(yǎng),“量其兄力輕勢弱,不可奪”,只得告訴她的兄長“某亦失身矣,必恐徒為”,最后從妓院要來數(shù)百金給兄長,“乃慟哭永訣而去”。
孫棨在《北里志》里記載了他所知道的妓女的來源,除了被拐騙的良家女子,更多的是因家貧被父母賣給妓院的。
這些幼女沒有自己的姓名,只能冒妓院的主人假母的姓氏,而妓女的名字也常常是以行輩論,如“蘇十三娘”等等。甚至還有一小部分是自己的親生女兒,比如一名叫張住住的妓女,就是“其母之腹女也”,而她親生母親之所以將自己的女兒培養(yǎng)成妓女,完全是為了能釣取金龜,一夜暴富,甚至將女兒的初夜權(quán)以三千錢的高價賣給一個叫陳小風(fēng)的富商,全然不顧女兒早已有了一個青梅竹馬的戀人徐佛奴,逼得女兒指著井口威脅母兄:“若逼我不已,骨董一聲即了矣!”
張住住這樣的親生女兒成為妓女尚且要以死相逼,那么那些被收買來的幼女踏上妓女成長之路可謂一步一血。
在唐代,培養(yǎng)一個妓女可能比培養(yǎng)良家女子更加麻煩,如果要成為一名出眾的妓女,從小就要勤學(xué)詩詞歌賦,而且她們也被終身禁錮在妓院中,除非有恩客來接,抑或贖身從良,不然很難出門。只有在每個月的初八這天,長安保唐寺有講席時,才能假借有人邀請同行出游的名義,看看外面的世界,而為這次僅僅半天的短暫自由,還要向她們的假母繳納一緡錢才能放行。
這群“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的妓女,一待長成,便很快要應(yīng)酬于豪門文士之間,成為像杜牧、白居易這些文士股掌之中的玩物。而對妓院來說,恩客的需要就是妓院的一切,所以面對如此龐大的文人消費(fèi)群體,妓女必須要使盡渾身解數(shù),成為那些文人心目中知書達(dá)禮、色藝雙絕的理想女性。
言辭雅措風(fēng)流足,舉止低回秀媚多。
唐代妓院除了是文人雅士和達(dá)官顯貴的泄欲之地外,也是成批制造大唐才女的工廠?!度圃姟防镆还彩珍浟?1名妓女的130首詩歌,占唐代女詩人全部作品的五分之一,唐代四大女詩人中,有兩位是不折不扣的才女,劉采春是歌妓,盡管賣藝不賣身,但卻與當(dāng)時聲名熾盛的大詩人元稹有著不一般的關(guān)系,后者盛贊其“言辭雅措風(fēng)流足,舉止低回秀媚多”。
另一位則是大名鼎鼎的蜀中名妓薛濤,她的風(fēng)流圈子涵蓋了中晚唐的半個詩壇,元稹、白居易、張籍、王建、劉禹錫、杜牧、張祜全是她的石榴裙下客。劍南節(jié)度使韋皋對她喜愛得不得了,甚至打算奏請朝廷授以秘書省校書郎的官銜,盡管沒有成功,但薛濤“女校書”的名聲卻傳揚(yáng)開來,甚至“澤披后世”,直到民國時期,成都等地仍然習(xí)慣稱妓女為“女校書”。
另外兩大女詩人魚玄機(jī)和李季蘭盡管名義上不是妓女而是女道士,但做的卻是“私窠子”的營生。李季蘭從小便被其父預(yù)言“必為失行婦”,長大以后果然成為一代風(fēng)流女冠,在一次與著名詩人劉長卿會面時,當(dāng)面嘲諷劉長卿私處隱疾為“眾鳥欣有托”。
魚玄機(jī)最出名的除了她那句“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之外,還有以夜叉聞名的才子情郎溫庭筠。魚顯然是社交場上的明星,“風(fēng)流之士,爭修飾以求狎,或載酒詣之者,必鳴琴賦詩,間以謔浪,懵學(xué)輩自視缺然”??偠灾刑埔淮牟排?,不是妓女,便是走在通往妓女的星光大道上。
有唐一代,妓女和文士之間的搭配是如此的渾然天成,也演繹出不少風(fēng)流韻事供后世遐思品味,譬如元稹之于薛濤、白居易之于蘇小小、杜牧之于張好好。問題是,盡管其中頗多委婉曲折的故事,但對這些文人雅士而言,妓女只是他們尋找靈感和滿足虛榮心的靈丹妙藥,他們所需要的只是一夕的歡樂而已,絕不會真的關(guān)心這些妓女的出身和末路。
寫《北里志》的孫棨就是這樣的才子之一,他那位被逼為娼的紅顏知己王福娘最大的心愿就是孫能夠?yàn)樗H身從良。所以她將那封寫滿自己心意的紅箋“泣且拜”地交給孫棨,滿懷期望地指望孫能“君子倘有意,一二百金之費(fèi)爾”,救她脫離妓院,永久地成為孫的枕邊人。但孫棨的考慮卻是自己身為一名舉子,和妓女在一起“非舉子所宜”,所以冷漠地拒絕了她。在回復(fù)的詩中,孫棨將福娘比作“泥中蓮子”,換言之,她本身已經(jīng)不清不白,是不配與他這樣的清白士人在一起的,告訴她不必在他身上再費(fèi)幻想:“移入家園未得無”。
第二年春天,孫從洛陽再回到長安時,福娘已經(jīng)被一個叫張言的彩纈鋪豪商買下,并且留了一首詩給孫,告訴他“久賦恩情欲托身,已將心事再三陳。泥蓮既沒移栽分,今日分離莫恨人”,友盡。
雖然日逐笙歌樂,長羨荊釵與布裙。
“為失三從泣淚頻,此身何用處人倫。雖然日逐笙歌樂,長羨荊釵與布裙?!?/p>
妓女徐月英的這首詩可以說是唐代妓女們的“大唐夢”。盡管生平整日混跡名利場中,但內(nèi)心中,卻大都有著一個“荊釵與布裙”的平民女子之夢。就像王福娘想要贖身從良,與心上人孫棨共度余生一樣,像徐月英、王福娘這樣懷抱一份良民愿望的妓女在唐代比比皆是。
但真正像唐代傳奇《李娃傳》那樣,最后李娃被登第為官的鄭生迎娶,封為“汧國夫人”的皆大歡喜的結(jié)局可謂鳳毛麟角,絕大多數(shù)都像《霍小玉傳》里的霍小玉那樣,為了情郎信誓旦旦的一句“來接汝”,就癡傻地苦待余生,最后郁郁而死。
所以,妓女最好的三種下場不過就是年老色衰后自己當(dāng)假母,繼續(xù)這份營生;或者是像白居易《琵琶行》里所說的“老大嫁作商人婦”,成為某個商人或小官的妾媵;或者是看破紅塵,出家為女冠僧尼,青燈黃卷,了此殘生。
最后能全身而退,對妓女來說已經(jīng)是極大的幸運(yùn),有些即使僥幸贖身從良,也未必就從此踏上康莊大道,因?yàn)榧伺悔H身之原因,不過才色兩端而已,一旦色衰,愛弛也就隨之而來,流落街頭或是重操舊業(yè)的命運(yùn)也會重演。
平康坊三曲的頭牌名妓楚兒,年老遲暮時從良嫁給了萬年捕賊官郭鍛,但婚后的生活不過是從妓院的桎梏中移到了另外一個幽閉的居所,每當(dāng)楚兒昔日的老相好在她窗外路過,跟她打招呼被郭鍛發(fā)現(xiàn)后,一頓暴打便不期而至。
在這些妓女末路的故事中,最令人齒冷的當(dāng)屬自詡為民喉舌的白居易了,清人趙翼在《甌北詩話》中不客氣地評價:“(白居易)貧儒驟富,露出措大本色”。趙翼歷數(shù)白居易發(fā)達(dá)后留戀花叢的事,頗為鄙夷。
如果白居易僅僅是“老翁入娼家——大不稱”也就罷了,但老翁白居易卻是始亂終棄的主。白本來有一名很心儀的家妓樊素,所謂“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而這位樊素,對白居易更是情深意長,整整跟了白氏長達(dá)十年,甚至在白居易最失意的江州司馬任上,樊素仍然不離不棄。
但等到白居易68歲時,卻決定把樊素賣掉,盡管后世愛惜白居易聲名的文人一股腦地聲稱白居易是“放妓”,即解放妓女從良,但他的詩里一句“籍在經(jīng)費(fèi)中”露了破綻,確確實(shí)實(shí)是轉(zhuǎn)賣,而非從良。盡管在該詩的結(jié)尾,白居易自稱禁不住樊素苦苦哀求,最終又“我姑酌彼金罍,我與爾歸醉鄉(xiāng)去來”,但其實(shí)不過是扭捏作態(tài),因?yàn)樽詈筮€是把樊素賣了。對白居易來說,這只不過又留下了一段風(fēng)流韻事而已,而對樊素來說,則是從此下落杳然、不知所終了。
而白居易不僅虧待自家妓女,還用詩殺死別人的家妓。當(dāng)他聽說好友張愔的侍妾關(guān)盼盼在張去世后獨(dú)居燕子樓十年的感人事跡,特意寫了一首詩,感慨張愔身后諸妓“歌舞教成心力盡,一朝身去不相隨”,諷刺關(guān)盼盼既然對張愔如此一往情深,卻不能追隨先夫于地下。關(guān)盼盼讀到這首詩后,“旬日不食而卒”。在白居易的大力幫助下,關(guān)盼盼一代義妓的名聲終于垂范千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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