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25日,太原大雪。汾酒大廈玫瑰廳包房里,一瓶甲等老白汾被斟入八個酒杯。山西人有規(guī)矩:無酒不成歡,杯酒需斟滿?!敖裢砣鬟€鄉(xiāng),故人歸來;又是太原初雪,借酒暖身?!北葡露呛?,熱菜已擺滿圓桌。與周圍人一飲而盡后的夸張肆笑相比,韓三明顯得很平靜,只是側身借火,默默點煙。
韓三明是在當天從北京返回太原的。下午在電視臺錄完節(jié)目,晚上在酒店與老友相聚后,他要在第二天返回老家汾陽探母。
酒席上,他的回答總是點到為止。煙點了一根又一根,就捻著舉起,瞇眼望著說笑著的眾人。這讓人想起他在電影《三峽好人》中的表現(xiàn),木訥、寡言。影評人毛尖曾說,韓三明構成賈樟柯電影的獨特美學,他代表著這個時代的正常體溫和默默心跳。他的出現(xiàn),讓人覺得這個世界不會馬上沉淪。
“我沒那么偉大,”飯局散后,韓三明對我說,“在汾陽,跟我一樣的人多了去了?!?br>
“死了人,礦上就賠個幾千塊錢了事,干不長的?!?br>
從太原出發(fā),驅車晃蕩一個小時后,到達110公里外的汾陽縣城。韓三明家在韓家垣村,全村近200戶,離縣城15公里。的士一路沿山路而上,進村后在一個山頭停下。眼前是一戶宅院,前一天的雪還沒化,點綴著周圍一片山嶺。的哥劉俊下車幫忙拿行李,韓三明領著我和同事跨入宅院的紅色大門。剛進門,一只拴著的黑狗開始大吠。屋內(nèi),三明的母親已泡好茶待客。
一進里屋,劉俊就發(fā)現(xiàn)了墻壁上的那張裱好的電影海報:“賈樟柯作品:三峽好人”。劉俊盯了幾秒,回頭再望望韓三明:“這是你不是?”
“是我。”
“今天算見著明星了,我看新聞里說這主角原來也下礦,那你不是?”
“我以前下?!?br>2006年以前,韓三明在表哥賈樟柯的《站臺》和《世界》曾經(jīng)客串過兩個小角色。2006年,他出演《三峽好人》男主角,獲得智利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男主角獎,成為影帝。“2007年左右各路媒體都來了,都對我曾經(jīng)的挖煤經(jīng)歷好奇?!钡锚労?,賈樟柯給他電話,說三明你得獎了,現(xiàn)在是影帝了。他笑了笑,然后繼續(xù)下礦挖煤。“當時也沒當回事。”
韓三明18歲開始下煤礦干活。他把自己稱為“下煤礦的”,稱是“家庭條件不好迫不得已”,一干就是18年,甚至參與完《三峽好人》的拍攝后,他還是習慣性地返回汾陽當?shù)孛旱V下礦。雖然危險,但在當時的汾陽青年看來,“下煤礦的”都是“一天能掙10多塊錢”的“大款”。
“這點不假。”劉俊是汾陽的“上門女婿”,“我岳父就是在地面上拉煤為生,能賺不少呢?!薄盀踅鹬l(xiāng)”山西礦產(chǎn)資源豐富,在上世紀90年代煤價達到歷史峰值時,煤炭行業(yè)利潤極為豐厚,造就了一大批豪氣沖天的“煤老板”。2003年前后,隨著國家經(jīng)濟提速,煤價一路狂飆,由此帶活了一大批小型私人煤礦,一些焦煤產(chǎn)區(qū)如晉中、臨汾等地開始出現(xiàn)“村村點火、處處冒煙”的濫采濫盜現(xiàn)象。暴利付出的代價,是不斷的礦難和傷亡人數(shù)。
韓三明慶幸自己能活到今天。他的大哥、二哥——大明和二明曾經(jīng)都在礦上挖煤,“大哥在十年前的一次事故中受傷嚴重,目前還癱在床上”。由于無法進入國有大型煤礦干活,韓家三兄弟只能去小煤礦“打游擊”,“干完這家去那家,發(fā)了工錢就跑也不是沒有過”。
那個年代,能夠進大型國有煤礦的都是當?shù)丶揖成詢?yōu)的青年,中下層普通人只能到私人小煤礦“混口飯吃”。他在《站臺》里有場戲,本色出演汾陽當?shù)匾幻V工,由于不識字,他托王宏偉飾演的崔明亮念出他與煤礦公司簽訂的契約:“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如有意外,賠償500元?!?br>“(電影里)只賠500塊有點夸張,但在現(xiàn)實中出了事故,私人煤老板也給不了太多錢的?!表n三明說,小煤礦最主要是出事后得不到保障,“死了人,礦上就賠個幾千塊錢了事,干不長的。”
得了影帝后,他又在家鄉(xiāng)挖了幾個月煤。后來被電影“迷住了”,“下礦時都想著電影的事,就去北京了”。
“比不了,我們這種人在北京買不起房的?!?br>
韓三明第一次北漂并不順利。2007年,他來到表哥賈樟柯位于北京的工作室做廚師,負責團隊的日常餐飲。據(jù)好友韓宏回憶,韓三明那些日子白天燒菜,晚上下了班就會有北影、北大的學生找他吃飯,談人生談理想?!暗谝宦殬I(yè)廚師,業(yè)余拍電影?!表n宏這樣“調(diào)侃”韓三明。
“當時只是覺得北京好大?!庇悬c失去方向感的韓三明“漂”了幾個月就回汾陽老家了,但當時的山西已經(jīng)開始規(guī)劃煤炭產(chǎn)業(yè)重組,平日里下的礦都陸續(xù)關閉了,“在家待了段時間,后來下定決心再去北京”。2010年,“影帝”再次“北漂”,“開始學著做制片人”。
受賈樟柯影響,韓三明對社會底層有自己的關懷角度?!?006年拍《三峽好人》時去重慶奉節(jié),我看到很多搬遷移民,也結識了不少朋友。這些日后散布在福建、湖北、廣東的人,壯年出門打工掙錢,很多老人成了獨居老人,小孩成了留守兒童?!边@觸碰了他拍公益電影的神經(jīng),于是找項目,請導演,剛到北京就拍了兒童公益電影《愛心小天使》。2014年11月,他制作的講述空巢老人的微電影《奶奶》在中國公益微電影節(jié)上獲得“優(yōu)秀公益微電影”,這也是他計劃的“韓三明五十部公益微電影”邁出的第一步。
“喝點熱茶?!比鞯哪赣H笑不攏嘴地招呼我和同事?!爱敃r同意兒子去北京嗎?”老人搖搖頭,進里屋拿了一盤酒釀柿子和大棗出來,面無表情地坐上炕。“愿意和兒子去北京嗎?”“不去,不方便,也過不自在?!?br>“媽媽76歲了,我把院里另一戶房間騰出來給別村的人住,順便也可以照應下老人?!比髡f,“況且我現(xiàn)在住得也一般,在朝悅附近租了個單間,5000多塊。”
“咦!”劉俊叫道,“汾陽縣城房價也沒這月租這(么)貴!”
“比不了,我們這種人在北京買不起房的?!表n三明笑著說。
“我第一次感覺到了他的節(jié)奏,還有他的尊嚴和自信。”
母親為韓三明從箱底翻出件白色羽絨衣:“穿上,今天化雪,凍?!?br>午飯后,劉俊開的士載著三明和我們前往汾陽縣城。坐在副駕駛的韓三明望著窗外說,如今的汾陽不再是昨日的汾陽,“都會變的,人也一樣”。
“汾陽曾經(jīng)擁有比平遙更完整的古建筑群,但是汾陽人更積極響應了那股席卷中國的拆遷潮流?!?許知遠在《中國紀事》中這樣評價過汾陽。在《小武》拍攝地之一的西關集貿(mào)市場,曾經(jīng)的歌廳、錄像廳已全部荒廢,留下一條機動車、廢棄店鋪和地產(chǎn)廣告唱主角的平庸街道。韓三明對于汾陽市區(qū)的記憶較為疏散:“城里我來得少,年輕時候都下煤礦去了?!?br>1997年,賈樟柯在汾陽拍《小武》,那時的韓三明對電影“完全沒概念”,直到2004年才買盜版碟看了表哥的這部成名作。1999年,賈樟柯找到韓三明演《站臺》,劇中的角色似乎是為三明量身定做:一個話不多的礦工,為了給妹妹掙學費而下礦挖煤。由于本色出演,賈樟柯干脆連名字都不改,就把這個角色叫韓三明,而在其后的《世界》、《天注定》以及近期上映的《山河故人》中,“三明”成為賈氏電影的一大特點。
《站臺》里有場戲,韓三明追著一輛遠去的拖拉機,然后親手把下煤礦掙得的五塊錢交給崔明亮,叮囑他交給自己在外讀書的妹妹,說完轉身走回大山,走向煤礦?!拔殷@訝于表弟的腳步,沉穩(wěn),堅定,走回到他殘酷的生存世界中。拍攝時我倆如此靠近,我第一次感覺到了他的節(jié)奏,還有他的尊嚴和自信?!辟Z樟柯事后如此評價三明的表現(xiàn)。
真正讓賈樟柯對韓三明刮目相看的,是《三峽好人》里的一個場景。韓三明飾演的三明從山西前往重慶尋找十多年前買來的妻子幺妹兒和女兒,片尾他終于找到幺妹兒,并承諾回鄉(xiāng)下煤礦掙錢以“贖”妻子回山西。他與妻子有場對白,妻子問他:“十多年了你怎么現(xiàn)在才來?”賈樟柯當時給三明的臺詞是“春天時,煤礦出了事我被壓在底下,我想等我出去了,就去找你們”,但韓三明后來看完劇本說:“為什么這段話非要講出來呢?我在礦底下的情況所有人都了解,如果全部講出來就顯得小了。如果不說出來,不說話,感覺就很大?!焙髞淼碾娪爸校n三明面對幺妹兒的問話果然一言不發(fā),但獲得了一致好評。
“韓三明非常了不起,他演出了一個好人應有的‘厚度’?!痹娙藲W陽江河說。賈樟柯的高中同學張曉東說,三明是絕對的汾陽好人,他生在汾陽長在汾陽,對這里有感情:“三明話少,中國大多數(shù)底層的好人都寡言,他們只會默默地像三明一樣為生活付出,懂得忍耐和承受?!?br>韓三明倒并不認為人有好壞之分,“只不過是在特定情況下的表現(xiàn)不同”。但他十分贊同詩人西川的觀點,西川認為,中國大部分好人的生活都處在“不飽和狀態(tài)”中。韓三明的“下煤礦”經(jīng)歷,其實就是汾陽乃至山西煤炭發(fā)展歷程的個體縮影。但他的電影之路又像是一個獨特案例,對所有山區(qū)青年來說并不具備可復制性。
“我相信他們里面肯定有另一個影帝韓三明?!?br>
“其實你努力一下,也是很有潛力的?!表n三明對劉俊說。
“努力?現(xiàn)在過得去就可以了。”
從汾陽城區(qū)重新上車后,韓三明和劉俊聊了起來。韓三明說,像劉俊這樣30歲出頭的小伙子在汾陽、山西乃至全國都有很多,他們有自己的天賦,只不過一是自己沒發(fā)覺,二是就算有才能,也很難找到好的平臺和上升渠道。
“有一次我去汾陽一個大排檔吃飯,聽到一個傳菜的小妹在談論電影,這部拍得怎么樣,那部又可以在哪里改進,我覺得農(nóng)村不是沒有人才,而是很多時候好苗子沒人去發(fā)現(xiàn)?!?br>他認為農(nóng)村人只有“拼”,才能闖出一片天。他參演的電影《天注定》,海報標語是“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拼命”。韓三明認為大部分農(nóng)村人只有拼了命,才有實現(xiàn)自己抱負的可能。
但現(xiàn)實是,影帝也曾經(jīng)別無選擇。那天大雪夜的酒桌上,韓宏在席間告訴我:“2007年汾陽當?shù)匾患颐旱V爆炸。當時我們還和賈樟柯一塊兒喝酒呢,賈樟柯一聽立刻呆住了,兩眼發(fā)直。我們都知道他在擔心三明,出事的煤礦就是三明平時去的那個。當時我就在想,如果韓三明不認識賈樟柯,沒有演那些部電影,他現(xiàn)在會在干什么?”
“在農(nóng)村,你有想法,你有主意,但你無處宣泄,無處施展。被挖掘出電影天賦前,三明只能去下煤礦。三明有實力,也很幸運,但是那些有實力沒運氣的底層青年呢?面對現(xiàn)實,他們就像劉索拉小說里寫的那樣,‘你別無選擇’。”韓宏說。
冬日里的韓家垣人跡寥寥,的士飛馳而過,倏爾打破村里平日慣有的沉寂。三五村民拾掇完苞米回家,駐足在路邊向“闖入生活”的的士和車內(nèi)的外來者張望?!拔蚁嘈潘麄兝锩婵隙ㄓ辛硪粋€影帝韓三明?!蓖巴?,韓三明自言自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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