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的第三周,惠光院的客室悄然鋪上了被爐。
整個日本列島氣溫陡降,高野山上的溫度比山下還要低七八度,盡管客人們“冷啊冷啊”喊個不停,房間卻每天都是爆滿狀態(tài),想臨時訂到一個半月內的房間,幾乎不可能。
這是位于日本關西和歌山縣北部的高野山,名雖為山,其實是被海拔1000米的山峰圍繞著的山頂盆地。公元816年,僧人空海以遣唐使身份訪問中國,從長安青龍寺惠果和尚之處傳承到密教之法,回到日本后在此開辟修行道場,創(chuàng)立了日本真言宗。隨著密教在日本的普及,高野山漸成日本佛教圣地。有人形容,高野山之于日本,猶如拉薩之于中國。日本作家司馬遼太郎亦驚嘆:在日本眾多的都市鄉(xiāng)村中,高野山是唯一可以稱得上“異域”之地的。
高野山沒有現(xiàn)代酒店,唯一可棲身之地是惠光院這類歷史淵源動輒成百上千年的寺廟,不以參拜活動為主,而是專門提供住宿服務。如今,山上117間寺廟,共有52間提供住宿服務,它們有一個專有名詞:宿坊。
在日本,從京都、奈良、鐮倉和長野,到朝圣者如云的圣地四國,很多地方都能找到宿坊設施。但在數(shù)量和規(guī)模上,無一能及高野山。時髦的宣傳策略,讓高野山的宿坊迅速成為商業(yè)模式的一環(huán),一些人視之為寺廟,更多人則認為它是一種體驗性更強的旅館。
料理的美學不只在食物本身,還包括用餐時看得見風景的房間。
如今,惠光院有10個僧侶,全都訓練有素,深諳服務業(yè)準則,時刻強調以“friendly”態(tài)度示人,并且多少能使用英語簡單寒暄。
和普通工薪族相比,這份工作顯然要辛苦得多。住在寺廟的客人,都想盡可能多地體驗朝勤、寫經等各種日程,惠光院僧侶的一天是這樣的:早上6點30分,朝勤,帶領客人在本堂的佛像前誦經參拜;7點,護摩祈禱,這是密教特有的修法形式,以在火中焚燒供品來供奉神靈,客人可將心愿寫在護摩木上供奉;與此同時,收拾房間被褥,保證客人在7點30分回房時,早餐已經擺在那里了;10點是最后的check out時間,送走客人后進行全館掃除,如果遇上有供養(yǎng)預約,便在這期間帶領信徒“回向”(佛教詞匯,大意為分享福報);下午2點開始check in,接待新客人,介紹寺廟情況和住宿流程,若有客人想要寫經,便準備筆墨紙硯,指導抄寫經文的正確方法;4點30分,開始“阿字觀”,這是密教特有的冥想方法,由講日語和講英語的僧侶各帶領一組客人進行;下午5點30分,準備料理,晚餐后立即開始鋪床、洗碗,最早也要到晚上7點才能結束。
高野山的宿坊先天自帶很多高級旅館要煞費苦心才能打造的設施:幾百年歷史的傳統(tǒng)和室,懸掛著歷史悠久的名家字畫,大有講究的庭院景觀——有的擁有上千坪庭院,其中不乏造園名家小堀遠州或重森三玲之作,某間宿坊竟然還配備了露天溫泉。高野山的名人效應更不用說,這里既有戰(zhàn)國名將豐臣秀吉的賞櫻傳說和上杉謙信投奔過的宿坊,亦有松下幸之助長居的住所。
住在寺廟的人,都對精進料理,也就是素齋,滿懷期待。無論來自日本國內還是海外,游客們更愿意在寺廟里用餐,這大概就是外邊的餐廳乏味又難吃的原因。精進料理的定番是高野山發(fā)源的胡麻豆腐,在全日本都是名物,東京和大阪的超市可以買到,名曰“高野豆腐”。寺里用豆腐做成刺身的造型,再點綴以季節(jié)性食材,一定得保證視覺上的美感。有趣的是,不能吃肉,宿坊里卻可以喝酒,美其名曰:般若湯。
精進料理的美學,并不止于食物本身。宿坊沒有專用餐廳,用餐都在房間,這種用餐形式自古就是高級旅館的標志。我第一次住在惠光院,見年輕的僧侶進來送餐便趕緊收拾桌子,他搖搖手,先指著榻榻米說:“不用桌子,坐在地上吃。”又一指窗戶:“這樣吃,就能看見外面的風景了?!?br>彼時正是初秋,再過一個月將會迎來滿山紅葉,我從二樓面對庭院的窗戶望出去,看見有一株著急的紅葉,自顧自先紅透了。
住持時常上點評網站瀏覽評論,但不會像有的從業(yè)者那樣花錢刪差評。
沒有法事的時候,59歲的近藤大玄常常坐在惠光院接待處的電腦前,一身樸素的粗布衣服,很難想象他就是這家寺廟的住持。只有每天早上帶領客人朝勤時,他才換上豪華的法服。
每當坐在電腦前,近藤大玄會流連于樂天或booking這樣的訂房網站,認真閱讀客人對住宿體驗的評論。他熟悉現(xiàn)代酒店業(yè)的運營,知道有些從業(yè)者會花錢將差評刪掉,但他偏要留下那些批評:“我想讓人們在訂房前就一目了然,真實的惠光院究竟能提供怎樣的服務,宿坊亦有局限,如果有太高期待,很容易失望。”
他也的確根據(jù)評論做了一些改進:宿坊的房間沒有獨立浴室和廁所,只能使用公共設施,惠光院公共浴場從前只在晚上開放,客人只能在晚飯后到睡覺前這一段時間沐浴。歐洲客人在評論中明顯表現(xiàn)出對這件事的困擾,尤其是法國人都有早上沐浴的習慣,一旦被打斷,總感覺住得不太舒服?!皣液蛧抑g,存在生活習慣的差異。想想我自己住在國外酒店的經歷,果然‘舒服’還是第一位的?!?近藤大玄說。于是他找人在浴場安裝了自動加熱系統(tǒng)。
在改進浴室的那一陣子,惠光院還為客人設置了專門的電腦室,配置打印機和圖書角。電腦室的門口擺放著兩臺自動咖啡機,隨時制作熱騰騰的咖啡,只要自覺往旁邊的盒子里扔100日元就行——這和便利店一杯新鮮咖啡的價格一樣?!皻W洲的客人離不開咖啡,他們常去外面的咖啡廳,但是清早和深夜閉店時,不就喝不到了嗎?想喝咖啡的人很多,如果我們一個個送到房間去,因為人數(shù)有限,應對起來夠嗆,所以干脆設置了自動咖啡機?!?br>
寺廟并不為實現(xiàn)信徒愿望而存在,它的意義是幫助人們發(fā)現(xiàn)本心。
起初,高野山宿坊并非是旅游業(yè)的一環(huán)。它們大多建成于戰(zhàn)國時期,為了在亂世中求生存,開始和當時各種有勢力的武將結成契約,供奉其先祖牌位——這也是日本戰(zhàn)國迷對高野山心生向往的原因,爭了一輩子天下的上杉謙信和武田信玄,明智光秀和被他燒死的織田信長,豐臣秀吉和滅了他家的德川家康,全都在高野山修建了墓碑,每個人都有一間淵源久遠的宿坊。
到明治初期,高野山仍不允許女人進山,不允許帶魚肉入內,不允許飼養(yǎng)除了狗以外的任何一種寵物。這種局面直至西洋文化大肆入侵日本的明治末期才得以改變,促使宿坊開始對信徒以外的大眾開放。昭和戰(zhàn)后,為了地域振興,高野山成立了宿坊協(xié)會,規(guī)定了統(tǒng)一收費標準,在那之前,都是山上參拜的客人看著給錢,愿意給多少就收多少。
按照宿坊協(xié)會定下的標準,人均住一晚、帶早晚兩餐的價格為稅前9000日元,近年來宿坊經營者探尋各自特色路線,有的堅持平民化,有的堅持高級感,價格隨之產生了差異?;莨庠簩儆谥虚g層,普通價是稅前10000日元,高級料理套餐則是15000日元。
“比起高級服務,我們還是想以‘做寺廟能做的最基本的事’為基準?!苯俅笮f,所謂寺廟的基本,就是朝勤、護摩祈禱、阿字觀、寫經和精進料理。
在他看來,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有其特別的意義:“阿字觀,是為了讓每個人都有一些冥想的時間,有機會深入了解自己——這也是佛教中一個很重要的存在,審視和確認自己的內心;寫經,是佛的語言,即便不懂得其中的意味也沒關系,這不僅是審視自己的內心,更是去感悟其中的智慧;護摩祈禱,有關于愿望,是認清楚自己想要的東西,確認自己當下的期待和希望,然后再為之付出相應的努力?!?br>各有深意,但終極目的一致,都是為了幫助人看清內心,近藤大玄說,這便是佛教的本質,不為實現(xiàn)愿望而存在,它的意義是讓人抓住自己的心。
2015年,恰逢高野山開山1200年紀念活動,宿坊比以往都火爆。惠光院平均每個月要接待1500人,淡季也不會低于1300人。此前的年均接客量在10000人左右。
近藤大玄并不為觀光客而苦惱?!懊總€來住寺廟的人,可以是來觀光旅游,但是當你離開的時候,如果覺得至少找到了一些可以支撐自己內心的東西,對自己的內心比之前稍微多了一些了解,那就足夠了?!?br>
寺廟里的年輕僧人
高野山的年輕僧人田村,已經娶妻生子,絲毫不覺得出家和普通人的生活有什么區(qū)別。像他這樣投身于佛教的年輕人還不多,但他們隨時可能和寺廟產生聯(lián)系,因為佛教就是日本人生活的一部分,痛苦或悲傷時,都會去寺廟里。
每天晚上7點15分,31歲的田村暢啟會帶領著外國客人,從惠光院出發(fā),開始奧之院的夜間參拜。1.9公里的路程,耗時1小時15分,沿途他會用流利的英語,講解高野山的歷史、弘法大師的人生經歷、真言密教的宗教存在感,還會介紹奧之院的著名墓碑和“不思議傳說”,偶爾也會說說日本和尚的真實生活。
在開始田村暢啟的故事之前,我們先來了解一下高野山在外國人心中的地位。
2004年夏天,高野山和熊野、吉野大峰一起以“紀伊山地的靈場和參拜道”的名義,納入世界文化遺產,加上日本政府近年提出了“觀光立國”宣言,高野山的受關注度上升,《米其林旅游指南》、《孤獨星球》和《國家地理》等先后將其作為力薦景點大篇幅推薦,使之在日本海外名聲大噪。
整個高野山成為海外游客的熱門選擇,但和山上其他宿坊相比,惠光院的外國客人數(shù)顯然還是要多得多。2014年,惠光院接待了11000人,其中日本客人5000人,海外客人6000人——這是一個歷史節(jié)點,住宿的海外客人首次超過了本國客人。
在近藤大玄看來,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有兩個:一是有專門對應外國人的僧侶,一是獨創(chuàng)了“奧之院夜游觀光團”,不僅有日語團,亦有英語團。負責這兩個項目的,正是田村暢啟。
這個英語發(fā)音標準的年輕僧侶,琢磨著怎樣幫助外國人了解高野山。
田村稱近藤大玄為“師父”,他發(fā)起“奧之院夜游觀光團”,也是因為受到了師父的啟發(fā):公元835年3月21日弘法大師入定后,高野山將每個月的21日定為“大師之日”,信徒篤信大師會在凌晨2點降臨,從10年前開始,每逢“大師之日”,近藤大玄都會領著各地趕來的信徒,進行夜晚的奧之院參拜。
來到高野山的觀光客越來越多,難免也對深夜的奧之院產生興趣,即使并非出于虔誠的信仰,只是好奇心驅使,也想要體會在宗教圣地墓碑林立的深夜,究竟能感觸到些什么。出于此種考慮,6年前田村拿到了高野山向導免許資格,便開始組織夜游團。
田村不希望這只是一個純玩團,他花時間精選了很多歷史文獻,將它們一一翻譯成英語?!爱敃r我有一個感觸,日本人如果對高野山感興趣,可以自己找書來看,或者直接向僧侶詢問。但是外國客人卻做不到這一點,英文著作本來就少,能用英語說清楚高野山是怎么回事的人也非常有限,該怎么輕松愉快地讓大家都了解呢?最好的方法是利用夜游的這段路程。”
田村不太喜歡強調“國別差異”的概念,他原本就是一個國際化觀念很重的人。日本人中鮮有像他這樣英語發(fā)音標準的,因為他曾有過在英國曼徹斯特大學的留學經歷。
惠光院其他僧侶全都出身于日本全國各地的寺廟,只有田村是個特例。他原本是近藤大玄的兒子的好友,英國留學歸來后,惠光院的外國客人越來越多,便被拜托以打工的形式幫忙做翻譯,最初對佛教完全沒有興趣的他,在幫忙的過程中漸漸學習了很多知識,變得喜歡起來。某一天,近藤大玄突然問他:“不如授戒吧?”“好啊。”“那,明天。”絲毫沒有掙扎,父母也沒有反對,就這么成了惠光院的僧侶。
年輕人聚集在寺廟,希望找到某種信念,或提高自身修養(yǎng)。
田村大學時的專業(yè)是市場學,在英國留學時研究的是人體工學,成為僧侶前在唱片公司工作……和那個“吵鬧的世界”相比,高野山幾乎是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2014年2月,田村結了婚,如今兒子6個月大,從惠光院回家只需要5分鐘路程。從前他偶爾會和年輕僧侶在附近的小酒館喝一杯,如今結束了夜游團就著急回家見孩子,他絲毫不覺得成為僧侶和做一份普通的工作有任何區(qū)別。
如今的日本,像田村這樣投身于佛教事業(yè)的年輕人并不多。他們更像是來惠光院幫忙之前的田村,雖然沒發(fā)生興趣,但隨時可能產生聯(lián)系,因為佛教就是日本人生活的一部分。正如田村所說:“大家沒有特別懷有興趣,也沒有特別學習佛教知識。但是,在因為什么感覺到痛苦的時候,感覺到悲傷的時候,還是會去寺廟里?!?br>關于這個問題,近藤大玄是這么看的:“現(xiàn)在的年輕人,支撐自己內心的東西漸漸沒有了。過去的父母大多都有正確的信念和方向去指導下一代,現(xiàn)在的年輕父母連那種東西也沒有了。所以年輕人都聚集在寺廟,希望能找到某種信念?!?br>其實對寺廟里的年輕人來說,首先思考的并不是信念問題,他們更著急想要提高自身修養(yǎng)。臨走時,我和惠光院一個年輕的僧侶聊了兩句,他開心地表示,下個月他就要去菲律賓了,上一個為期四個月的英語班。 (文/丁曉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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