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著小雨的北京,剛剛從郊區(qū)趕到市中心的趙鋼坐下來。他穿著簡單的牛仔褲和T恤,這是從90年代大學生開始流行起來的打扮。
趙鋼和那個年代的聯(lián)系遠遠不止于此。他曾經(jīng)用攝影師特有的第三只“眼睛”——鏡頭,記錄了那段命名為《我的大學》的光陰。
《我的大學》是趙鋼攝影生涯的第一部作品,上萬張底片,從1992年拍到1998年,記錄了他的大學生活。1996年趙鋼畢業(yè)后,他的學妹、后來的夫人丁鳳園繼續(xù)拍攝女生宿舍的生活,也讓這部關于90年代大學生的“青春紀念冊”更加完整。
90年代的高校生活細節(jié)被他犀利地捕捉。他是這部圖集的創(chuàng)作者,也是影像里的主角。
在許多人生際遇里,大學生活往往是最適合拿來追憶和回味的部分,所有話題都適合用“那些年我們一起……”的句式來開啟。
1992年,背著一臺相機的趙鋼,走進長春光學精密機械學院(今長春理工大學)。相機是趙鋼的父親1985年買的理光單反,價格 2000元,在當時是不可思議的奢侈品——但它的價值后來被證明遠遠高于此,因為它承擔的是記錄時代細節(jié)的任務。
1992年,鄧小平南方談話,標志著中國改革開放第二次浪潮的興起。這次講話傳達的信息很快對大學產(chǎn)生了影響,雖然大規(guī)模的擴招尚未開始,考大學依然不亞于千軍萬馬擠獨木橋,但畢業(yè)分配工作的“鐵飯碗”已被打破——這無疑是個微妙的轉折點。
迫不及待擁抱大學生活的趙鋼,很快組織了大學第一次集體郊游,理由就是幫大家免費拍照——對那個年代的人來說這簡直求之不得。沒有QQ,沒有微博,沒有微信,那時候影像傳播得慢,相片也沖洗得慢——一張照片會打印出紙質版,裝進相框珍藏。
那次郊游的照片,成為趙鋼的影集《我的大學》里最早收錄的一批圖片。但趙鋼顯然預謀已久,早在高四復讀的學習間隙,他就已經(jīng)決定上大學后將點點滴滴用相機記錄下來。
這個念頭來自另一位攝影師的影響。“1991年的時候,我認識了我的老師王福春,他當時在拍《火車上的中國人》。”趙鋼記得王福春告訴他:“你如果真的喜歡攝影,就不要去拍那些花花草草,要拍些有價值的東西,記錄身邊的生活。”
上大學后,時間可以自由支配,趙鋼對攝影的熱情更大了,他已經(jīng)有拍攝圖片專題的意識。
頭兩年里,趙鋼每一兩個月就從長春回一次哈爾濱。那時周末只有一天休息,他周六中午奔到火車站,坐4小時的車回家,晚飯后在家里的門廳擺上放大機,連夜把前段時間在學校沖洗好的膠卷放大,第二天上午去王福春老師家請他點評,下午再返校。
1994年,趙鋼又添置了一臺CR5,鏡頭是28mm、50mm以及70—200mm。
當時周圍的很多人,認為擁有這些設備的趙鋼是個“富二代”。其實,趙鋼的家庭條件不算富裕,父母都是鐵路職工,支持他拍攝實屬不易?!拔颐繉W期會從生活費里擠出一些錢買膠片,當年400度樂凱60米的盤片賣90元,可以纏35個膠卷。每年新生入學,我還能從拍合影中賺點外快。大四那年,我甚至沒有買新教科書,向學長要二手的教材。”趙鋼回憶。
90年代的高校氛圍在《我的大學》里有最真實的記錄。值得一提的是,趙鋼既是這部圖集的創(chuàng)作者,同時也是影像里的主人公。早早成熟的攝影技藝,使他能夠以雙重身份介入拍攝。這也是此部作品的特色之一。
完整的敘事結構,細致入微的觀察,成熟的視覺語言,與生俱來的“不合群”感賦予他敏銳的直覺,捕捉到了轉折年代投射在大學生活中的種種變化。
那些畫面中,十幾張表情各異的臉、不合時宜的裝束、密集的構圖有種令人忍俊不禁的幽默。大學新生跨下中巴車的那一瞥怯生生的眼神,無所事事地站在暖氣片上等著母親替自己鋪床的同學,暴風雪中監(jiān)督同學晨跑考勤的班干部,上半身襯衣領帶下半身短褲拖鞋拍簡歷照的畢業(yè)生,大學學費上漲后圍著窗口繳費的家長,取消分配工作后人山人海的招聘會,等等,都被趙鋼犀利地捕捉下來。
“我畢業(yè)那一年,學費已經(jīng)從300元一年漲到2000元一年?!?/p>
90年代的大學生,愛唱《小草》,喜歡看《高山下的花環(huán)》。學校的露天影場播放著《愛情故事》《走出非洲》《羅馬假日》等一大批經(jīng)典電影,總有女同學為電影情節(jié)感動得掉淚。
從大二起,趙鋼開始為攝影協(xié)會的朋友傳授拍攝技巧。師弟師妹們堅持下來的人不多,丁鳳園是一個,兩人后來成為伴侶。這其中是否有什么浪漫故事,趙鋼總是不愿談,但攝影本身就是一件最浪漫的事。
1995年,趙鋼的鏡頭拍下了學生宿舍里的電腦——一個計算機系的、來自南方的同學,花了兩萬多元人民幣買的486,全校第一臺學生自己的電腦,還是彩色顯示屏的。趙鋼特意過去拍了照片。
“那是一個開始?!彼锌J聦嵰彩侨绱?。電腦和逐步興起的互聯(lián)網(wǎng)使當時的很多人獲得機會,丁磊、馬化騰、雷軍、李彥宏等都是那個年代的畢業(yè)生。
趙鋼在1996年夏天畢業(yè)。他將一臺相機留給丁鳳園繼續(xù)拍攝《我的大學》。
“當時我拍身邊的同學、朋友,他們都可以接受。但要進女生宿舍拍,對我來說就比較困難,主要是學校不允許。后來我畢業(yè)了,我就把相機給我太太丁丁,她也喜歡拍照。我跟她說,這個作品缺了一個女生宿舍生活的部分,讓她拍一下。她拍的照片不多,但影像都很好?!壁w鋼說,他不認為這對丁丁來說是困難的,他覺得真正的困難在于下定決心。
丁丁沒有辜負他的期待。大四那年她慢慢找到感覺,完全進入到創(chuàng)作者的角色,她拍攝那些化妝的、健身的、在走廊復習的女生,把那個年代女大學生的羞澀、自由、憧憬等狀態(tài)記錄得非常細膩。
趙鋼認為自己記錄的部分剛好是中國大學轉型前的狀態(tài)。1996年他畢業(yè)時,學校的自習室已經(jīng)人滿為患,而在他大學生涯的前三年,他從來沒有要去自習室占位這種意識,因為無論如何,那里都會有空位。
趙鋼畢業(yè)后,學校開始大規(guī)模轉變,主教學樓貼上瓷磚,宿舍重新裝修、加高,校區(qū)增添了許多新樓,學校變得很大,名字也改叫長春理工大學。
“我印象最深的是,我畢業(yè)那一年,學費已經(jīng)從300元一年漲到2000元一年?!?/p>
毫無疑問,90年代是個過渡年代,統(tǒng)分和并軌收費并存,這個年代的大學生既不受統(tǒng)分制的拘束,也不像市場化后那么有壓力。
“雙向選擇”政策是1988年開始的,與之前國家對高校畢業(yè)生統(tǒng)包統(tǒng)分的政策不同,學生在國家方針政策指導下選報志愿,采取由學校推薦、用人單位擇優(yōu)錄用的就業(yè)方式。在這樣的政策下,學校不再擁有絕對權力,畢業(yè)生開始有了擇業(yè)自主權。國家機關、企事業(yè)單位、外企、民企,只要有單位接收,學校都會放行。
1994年是另一個歷史節(jié)點。原國家教委發(fā)出了《關于進一步改革普通高等學校招生和畢業(yè)生就業(yè)制度的試點意見》,明確提出國家不再以行政分配而是以方針政策為指導,從招生開始,通過建立收費制度,以獎學金制度和社會就業(yè)需求信息引導畢業(yè)生自主擇業(yè)。
“就業(yè)難”成為社會話題,市場經(jīng)濟改變了90年代這批大學生。
1999年大學擴招后,各個大學人滿為患,開始在各地建“分校別院”,大學學費也一路飛漲,大學生被批量生產(chǎn),“就業(yè)難”成為社會話題。
但這也是時代的一種進步。市場經(jīng)濟改變了90年代這一批大學生。
趙鋼的一個浙江同學,最初由于家境貧苦,從軍訓開始就一直穿著軍服,從不換新衣服,而在大三時,趙鋼發(fā)現(xiàn)他變得不一樣了:“因為他們家開始做服裝廠,從南方的小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做起來,然后到大四的時候,他已經(jīng)開始穿西裝了??飚厴I(yè)之前,他跟我說,他也想學攝影,要買個相機,于是家里拿了兩千多塊錢給他買了個相機?!?/p>
“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的時代是不可替代的,是最美好的,我也一樣,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青春?!壁w鋼說道。
就像《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電影里描述的一樣,他們大概是最后一撥開會時有事沒事就開唱“沒有花香,沒有樹高”的學生,他們或許也是最后一撥看著露天電影、跳著交際舞的高校學子……電影中那穿過長長的宿舍走廊打到的熱水、隨處可見的帆布鞋、流行的喇叭褲和紅白游戲機,無一不在提醒著這群90年代大學校園里走出的學生,這是讓他們備感親切的大學生活。
2006年,趙鋼正好畢業(yè)十年,他在一個開學的日子回到母校,那里的變化讓他吃驚——校園面積擴大了好幾倍,到處是嶄新高大的樓房,在校學生從他們當時的四千多人增加到了兩萬。高年級學生向新生叫賣手機卡。
面對趙鋼的鏡頭,攝影協(xié)會的小師弟一臉嚴肅地和他說起肖像權的問題。宿舍里人手一臺電腦,戀人在旁若無人地親熱,摩托車呼嘯而過;除了還未拆除的幾棟老樓,趙鋼幾乎分辨不出這里曾經(jīng)的面貌。
“薄薄的照片,經(jīng)過時間的累積而變得厚重起來,和我年齡相近的人,都能從我的照片中追憶起可愛的大學時光。”趙鋼在自己的個人網(wǎng)站上發(fā)布了這組照片,上面還寫有公告:“長春光學精密機械學院的校友,如果你在我的照片中發(fā)現(xiàn)了自己,請與我聯(lián)系?!?/p>
通過這樣的方式,趙鋼找回了十幾個校友?!坝行┩瑢W在國外,有些說很懷念那段日子,覺得這些影像非常珍貴?!壁w鋼抿了一口咖啡。如今,這些珍貴正以另一種形式在延續(xù),從黑白相片跳到彩色現(xiàn)實:采訪結束后,等候他的是另一場久別的同學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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