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祖輩輩生活過的地方,突兀地長出開闊的馬路、簇新的樓房,以及望不到盡頭的連綿開發(fā)區(qū)。歲月的痕跡正在被權力之手迅疾抹去,土地變成了舞臺,任由一只粗硬的大手掀動,變戲法似的定格為一幅幅甜美的朝鮮油畫。
家鄉(xiāng)仿佛一夜之間成了“田園工廠”。太陽照在密如繁星的蔬菜大棚頂上,村里人和千里之外的城里人,都得吃那些不再經(jīng)受風雨和陽光的西紅柿?!笆裁炊紱]有味了!”母親在老屋邊的空地上開辟了一塊菜園,地里長出的芫荽、蘿卜、茄子、菠菜,足夠吃了。在老人眼里,生活還得節(jié)儉著過。母親把大棚主丟棄的西紅柿稈子曬干、剁碎,裝進麻袋,準備冬天燒炕用。她舍不得買煤球,“太貴了,又熏人”。去干媽家,床上鋪的是看不見顏色的被罩,枕巾都快成抹布了,她還是舍不得換,“能用嘛,扔了可惜”。弟弟戰(zhàn)鐸說,給他們的好毛巾新被子都舍不得使。
關中老家,人們向往的去處是佛教圣地法門寺。一個金碧輝煌的新館,浮起在綠油油的大地上,它使土地非常不真實。能攥得出油的黃土地,變成空蕩蕩的混凝土廣場和走道,幾個笨拙的屋子,置放一些不辨真假的國寶,就能誘出祈福者的銀子。來自西安的資本勢力,驅使當?shù)卣畯姴饛娬?,逼種地農(nóng)民成為不受歡迎的訪民。每一個冠冕堂皇的文化開發(fā)背后,都隱含著一群人的血淚和仇恨。
在成都西南郊,為政府部門預備的龐大建筑群傲慢地聳立在那兒,它們在靜候自己的主人。幾十公里外,一個名叫黃龍溪的古鎮(zhèn),“大笑五一節(jié)”的宣傳畫上,姜昆和一個矮壯的特型演員咧嘴大笑。一條溪流,幾枝老樹,滿街店鋪。簇新的川西店鋪一溜兒排開,干凈的街道上,泥人攤,鐵匠鋪,原生態(tài)民歌,與時裝店共處一街。幾乎不敢打量一眼任何感興趣的物件,因為立馬會有人沖出來糾纏你,看風景的心情剎那間沒有了。飯店服務員埋伏在門口,過來一個游客,便沖上去聒噪一番,潑辣的甚至拽胳膊,弄得游客只好昂首快走,逃也似的離開這條喜氣洋洋的街道。
邯鄲,跟所有驟然間增肥的城市一樣,新區(qū)豪華氣派,宛如人間天堂。老街區(qū)兩邊的梧桐樹上掛滿不大不小的紅燈籠,在陽光下刺人眼目。夜晚,紅燈造成迷幻般的間離效果:這不是真實的紙片亂飛的城市,而是一個逼真的舞臺,光著膀子的車夫,挽著妙齡女子的富人,做賊般穿行的轎車,他們朦朧中可愛起來,似乎在演出一場街頭短劇。
五星級酒店兩千元一頓的早餐場景,令人眼花繚亂。寬敞的包房,轉臺上堆滿幾十個盤子,供給著豐盛得過剩的食物:小米粥、大米粥、黃米粥、豆?jié){、牛奶、酸奶、果汁、油條、花卷、饅頭、煮雞蛋、蒸雞蛋羹、煎雞蛋、醬牛肉、清蒸石斑魚、清炒西蘭花等等。還有一堆酸奶、水果待命。你一直吃下去,也吃不完這些東西。賬有官人簽單,食客們只是象征性吃幾口,便把東西剩在那里。
火車站,是另一種不真實的場景。密密麻麻的人,拾荒般蜂擁而至,封閉了通道和廣場,嗡嗡亂叫,聲音似乎要從候車室溢出來了。人們交錯擁向窄小的走道,誰也走不動,整個隊伍活像一只臃腫的螃蟹,扭動身子,以令人焦慮的速度爬行。動車上,男女扯著嗓門哄笑著,放肆地嗑瓜子,發(fā)出令人嘴饞的咂咂聲。后排一對疑似夫妻耳語著,“我們再弄一套房,賣了它,換一個180平米以上的住”。左前方一女孩一直埋頭蘋果手機。乘務員只在查票的時候出現(xiàn),廣播里那個聲控服務員,斷氣般報著站名:前方到站——保……定。
到處皆是布景,逼迫民眾跑龍?zhí)椎耐?,既是導演又是主角,在一幕幕連續(xù)劇中享受榮耀。一個清醒的國民不僅是痛苦的,甚至有丟掉生命的危險。以深邃和喜感風靡微博的《不曾茍且》一書,標榜46個特立獨行者的思想生活史,但恐怕還是一個過于奢侈的人格理想。在中國這個把生活變成宏大超現(xiàn)實主義戲劇的國度,人生正在不可避免地蛻變?yōu)槭酚裰降木W(wǎng)游,不當劇中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回到北京,從胡亂涂抹的高樓空隙,我看見了鉆石般的月亮。在抖動于高空的大而喧鬧的風箏跟前,它和飄渺的星星似乎只是誰無意標注的記號。
評論
下載新周刊APP參與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