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能對如下場景早已習以為常,因為它就是你的日常:你努力在嘈雜的全開放式辦公室里集中注意力。此刻,你的電腦屏幕上同時打開了n個網(wǎng)站頁面(包括郵箱、至少一個社交媒體賬戶)、數(shù)個文檔和Excel文件,可能還有PDF文件;手機擺在手邊,收到微信消息提示,你才反應過來:應該一進公司就切換到微信PC版。你同時在做好幾件事情,本來想一件一件完成,奈何中間總是插入各種突發(fā)狀況,讓你不得不丟下手頭的事情去處理。如此一來,該做的事情沒什么進展,時間卻悄悄溜走了。
可以用一個術(shù)語來形容這種狀態(tài):多任務處理(multi-tasking)。多任務處理有不斷增長的趨勢,已經(jīng)不僅僅發(fā)生在工作場合,也發(fā)生在休閑場合。2014年,有報道稱,99%的成人會在一周的某些時刻同時使用兩種信息媒介,每天人們平均會有2小時零3分鐘處于多任務處理狀態(tài)——最常見的組合就是一邊看電視一邊打電話、一邊追劇一邊刷朋友圈。
這是一個鼓勵一心多用的時代,把時間充分利用起來是這個時代的價值觀——追求效率的多任務處理就是一個典型的時代場景。各種流行的時間管理術(shù)、時間安排策略以及效率手冊,無非就是告訴你一個“道理”:只有操控了時間,你才能操控你的人生。
果真如此嗎?這個時代是不是出現(xiàn)了新的時間使用模式和體驗?我們應該像引入智商(IQ)、情商(EQ)概念一樣,引入“時間商”(TQ)概念,以衡量一個人管理時間的能力。
現(xiàn)代人總在焦慮,擔心時間被白白浪費掉,因為這就等于浪費生命。
斯坦福大學心理學者菲利普·津巴多和約翰·博伊德在二人合著的《津巴多時間心理學》一書中,用一個實例說明了不同時間觀念的沖突:他們的同事、斯坦福大學戲劇老師帕特立夏在巴厘島度假,她特別想看一場備受推崇的當?shù)厝说母栉璞硌?。但她找遍當?shù)氐膱蠹?、公告板,都沒有找到演出的確切時間。于是她去問一個當?shù)厝恕?/p>
帕特立夏:打擾了,請問今晚的演出幾點開始?
當?shù)厝耍和盹埡?,天開始黑的時候。
帕特立夏:好的,就是剛好晚飯結(jié)束之后嗎?
當?shù)厝耍河袝r候,但也不是每次都是。
帕特立夏(有點受挫):所以,是再晚一點嗎?比如9點?
當?shù)厝耍S意地):有時候是,但是一般會早一點。
帕特立夏(有點惱怒):所以呢,比如7點嗎?
當?shù)厝耍河袝r候是,不過有時候也沒有表演。
帕特立夏:你的意思是,有時候沒有表演嗎?
當?shù)厝耍喝绻麜r間不合適,或者演員們不想跳,那就不表演了。
帕特立夏(平復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試圖用一種新的策略):那大家什么時候開始準備去看表演呢?
當?shù)厝耍核麄兺盹埱熬腿ィ怯械娜嗽诒硌蓍_始才去。
帕特立夏和當?shù)厝藷o法溝通的原因在于,二者對時間有著不同的認知。當?shù)厝俗裱氖鞘录r間,即以自然環(huán)境中某個事件發(fā)生的時間來組織和支配生活,如日出日落、潮漲潮落等;帕特立夏則和我們大多數(shù)人一樣,遵循時鐘時間,由時鐘來規(guī)律、精確地安排生活。
現(xiàn)代人的時間概念是過去150年來經(jīng)濟發(fā)展的產(chǎn)物。工業(yè)革命之后,時間已經(jīng)不僅僅是自然世界節(jié)奏的衡量標準,而變成社會生活的基礎。人們要按時上下班,商店要按時開業(yè),戲劇表演要按時開演,火車時刻表更需要標準時間——1884年的國際時間大會制定了一項全球時區(qū)計劃,將格林威治線設為國際日期變更線,從而避免了不同地方采用不同時間標準的混亂局面。
從事件時間到時鐘時間的轉(zhuǎn)變代表著社會的變革。由此,“定時”成為技術(shù)時代日常生活的一大特征,整個社會好像一臺龐大的機器,在時間的指揮下有條不紊地運轉(zhuǎn)。一旦某個部件、某個小環(huán)節(jié)不聽指揮,機器就不能正常運轉(zhuǎn)。因此,不守時是大忌,“守時”(punctuality)則成了美德。
時間也被賦予了價值:沒有人能阻止時間的流逝,因此它是最寶貴的、不可再生的資源。現(xiàn)代人總在焦慮,擔心時間被白白浪費掉,因為這就等于浪費生命;他們需要在有限的時間內(nèi)做盡可能多的事情。著有《時間的觀念》的北京大學學者吳國盛認為,在技術(shù)時代出現(xiàn)了這樣的悖論:一方面,人們盡量節(jié)約時間、爭取時間。幾乎所有的技術(shù)發(fā)現(xiàn)和裝置都與獲取或節(jié)約時間有關(guān),它們的目的都是為了克服“慢”,為了追求速度。另一方面,人們努力消耗掉自己獲取的時間,哪怕一點一滴的碎片時間也不肯放過。為此,他們需要發(fā)明和制造一些新鮮玩意兒來幫助自己消磨時間(kill time)。“時間是這樣一件奇怪的東西,如果你費力去爭奪它來,你就得費力去將它用掉,否則你爭奪時所花的力氣就浪費了。技術(shù)時代培育了人與時間這樣一種關(guān)系:人必須要對時間有所作為,不能閑著?!荒荛e著’作為技術(shù)時代的一種絕對律令,就是時間之暴政的真相?!?/p>
慢和快、耗時與快捷,這兩組對于時間的不同理解——或者說是由不同時間觀念帶來的不同生活態(tài)度,在今天應該并存。
早在2010年,英國學者齊格蒙特·鮑曼就注意到了多任務處理這種趨勢。他從消費主義的角度解讀多任務處理出現(xiàn)的邏輯:時間有其自然的限度,一天不可能超過24小時,一周也只有7天。那如何擴大消費者的消費時間?最明顯的辦法就是在每個時間單元中盡量塞進更多的消費——這就要訓練消費者同時消費一個以上商品的能力。最理想的境界是:“身體器官的不同部分,以及喚起愉悅的不同感官,都在消費不同的商品。它們中沒有一個需要投入百分之百不能轉(zhuǎn)換的精神注意力,它們可以同時運作起來,愉悅也只是微微地打了點折扣?!?/p>
由此,消費市場找到了解決時間限度的哲學依據(jù),時間終于能被拉長,超過它的“自然”限度。而從這種發(fā)現(xiàn)或曰創(chuàng)新中獲益最多的,是以智能手機為代表的電子產(chǎn)品?!耙贿吙措娨暎贿吺褂霉P記本或智能手機、iPad,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所有年齡階段的人共享的一種習慣。”
《新周刊》2002年做過一個題為“25:00”的專題,捕捉到現(xiàn)代人對時間自由的渴望:因為時間不夠用,所以人們創(chuàng)造出“25:00”概念,以確立一種個人化的、自由的時間體系。它和近年來備受追捧的“斜杠青年”一樣,追求穿行于多元場域,打通時間和空間的自由姿態(tài)。當然,在拉長時間這一點上,正中營銷專家下懷。
齊格蒙特·鮑曼對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時間使用模式持保留態(tài)度。他說,自己年輕時一直接受的是“學得越快,忘得也越快”的教導,這蘊含著另外一種智慧——一個人們信奉“長時段”為最高榮耀的時代的智慧?!澳莻€時候居于頂層的人為顯示他們的高貴地位,將具有歷時性的東西包裹在他們周圍,而將那些易逝的東西貶到很低的位置;在那個年代,繼承、維護、守衛(wèi)、保留、遺存等,總的來說就是愛護的能力,要比(可嘆的、可恥的以及可悲的)快捷處理能力更受器重?!辈贿^,今天這種智慧并不被推崇,他感慨,“曾經(jīng)的美德變成了如今的惡習”。
其實,慢和快、耗時(也就是齊格蒙特·鮑曼所稱的“歷時性”)與快捷,這兩組對于時間的不同理解——或者說是由不同時間觀念帶來的不同生活態(tài)度,在今天應該并存,而不應該簡單粗暴地由后者替代前者。比如,你可以恨不得把一天延展到48小時、做盡可能多的事情(要是能像勞倫斯·布洛克筆下的奇人伊凡·譚納那樣完全不需要睡眠就太好了),也應該容許別人選擇“慢”下來,像古代人那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按自然的節(jié)律生活;再比如,快消品牌的優(yōu)勢固然在于東西賣得快、馬上得到回報,奢侈品牌的魅力則在于在這個一切都進行得太快的世界保持自己的步調(diào)和品位,就像一手打造路易威登集團(LVMH)的亨利·拉卡米耶所說:“我有的是時間,我會按我的節(jié)奏來?!?/p>
高TQ的人,和時間的關(guān)系是平等的,他們把時間視為朋友,而不是操控或者被操控的關(guān)系。
多年合作研究時間心理學的菲利普·津巴多和約翰·博伊德提出了一個關(guān)于時間的悖論:你對時間的態(tài)度,對你的生活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而你自己可能很少覺察到。比如,可以從時間觀念的角度來解釋為何相愛容易相處不易:一方是未來時間導向的人,對未來有著清晰的憧憬;另一方則活在當下,只講即時的歡愉。
也就是說,時間觀念是影響你的三觀的重要指標之一。2003年,學者斯蒂文·赫爾由智商、情商得到啟發(fā),提出“Time Quotient”即“時間商”(也稱“時商”)概念,并將之定義為:對待時間的態(tài)度,以及運用時間創(chuàng)造價值的能力。
高TQ的人,和時間的關(guān)系是平等的,他們把時間視為朋友,而不是操控或者被操控的關(guān)系。他們有著各自善用時間的方式,共同點則是自律,這來自強韌的意志力——因為他們深知時間對每個人來說都是公平的,你的時間花在什么地方,必然有看得到的結(jié)果,就像村上春樹所說:“憑時間贏來的東西,時間肯定會為之做證。”
村上春樹就是以自律著稱的作家,他寫長篇小說時,每天凌晨4點起床,寫作五六個小時,寫10頁紙也就是4000字停筆,天天如此,堅持數(shù)月或半年。一天寫10頁,一個月能寫300頁,半年也就是1800頁——《海邊的卡夫卡》第一稿就是1800頁,在夏威夷的考愛島,他4月初開工,寫到10月便如期收筆完稿,簡直是匠人般的精準。他的心得是:“鄭重謹慎、禮貌周全地善待時間,就是讓時間成為自己的朋友,就像對待女性一般?!?/p>
高TQ的人,也是實現(xiàn)了時間自由的人,他們懂得把時間留給自己,在喜歡的時段做喜歡的事情。愛馬仕總裁克里斯蒂安·布朗卡特這段話說得特別好:“拿出時間來好好做事情,擁有自己當下的時間,分享自己寶貴的時間,或者把時間留給自己,并真實地考慮時間能給一件東西帶來的,一如它賦予每個人的命運,那是一種濃度、一種機會、一種價值?!?/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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