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川 詩人
詩人西川常會面對這樣的質(zhì)疑:“你們當(dāng)代詩人何時可以寫出像‘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這樣朗朗上口的詩歌?”西川的回復(fù)是:“我同意你的看法,但請把對新詩的批評用古文再講一遍。”
中國古漢語以“字”為基本語義單位,現(xiàn)代詩歌以“詞”為基本語義單位?!耙粋€人使用古漢語思考問題,和一個人使用現(xiàn)代漢語思考問題,他的思維方式、他所面對的世界都是不一樣的。”人們?yōu)楹蜗矚g站在古詩角度批評新詩?“究其根本,在于大多數(shù)人對古詩的不了解?!蔽鞔ㄕf。而這就涉及一個問題:現(xiàn)代人該采取何種態(tài)度閱讀古詩?西川在2016年第6期《十月》雜志上發(fā)表的長文《唐詩的讀法》,就是要回應(yīng)這一問題。
談及唐詩,人們大多想到李白、杜甫、王維、白居易等著名詩人那些膾炙人口的詩句,分析其立意之高、用語之妙,有時會挪用幾句以抒自己或俗或雅之情。但西川覺得,這樣的閱讀與引用,不過是現(xiàn)代半文盲、小資或自詡的文人雅士在把玩唐詩、享用古人。
“很多人討論唐詩,討論的只有‘詩’,沒有‘唐’。他們討論唐詩的方式與他們討論宋詩或明清詩的方式?jīng)]有區(qū)別。他們不去考慮唐人怎樣寫詩,寫詩與唐人生活方式之間的關(guān)系,唐人如何處理自己的時代……”在西川看來,只有努力成為唐代詩人的同代人,才能獲得討論唐詩的某種資格,才有可能找到那條通向唐詩的迷人通道。
唐詩也有很多平庸之作,只是今人大多只知《唐詩三百首》,不知《全唐詩》。
如何成為唐代詩人的同代人?首先,要放眼于過去那個大的時代,了解唐人的經(jīng)歷、稟賦、信仰、偏好,以及他們所面對的復(fù)雜的社會歷史局面。西川以杜甫為例,討論杜甫就必須談到安史之亂:“杜甫的寫作,成就于安史之亂。如果不討論安史之亂使唐朝元氣大傷,危機、動蕩接踵而至,不討論安史之亂讓多少萬人喪命,你談?wù)摰亩鸥?,就只是文字中的杜甫、文獻中的杜甫,而不是那個以詩歌介入唐宋之變的偉大詩人。”
西川同時認(rèn)為,安史之亂也是解碼韓愈作品的一把鑰匙。韓愈在思想領(lǐng)域提倡回歸儒家道統(tǒng),在文學(xué)領(lǐng)域搞古文運動,他反對君王迎佛骨,原因是,他認(rèn)為釋迦牟尼也像安祿山一樣是異種。這樣的理由在今天看來未免可笑,但若回到歷史的語境我們會發(fā)現(xiàn),安史之亂后黨爭、宦官政治、藩鎮(zhèn)割據(jù)局面形成,大唐再沒有昔日的富足與安定,因而韓愈所有的主張都源自中原民族的切膚之痛。
今人對唐代偉大詩人的排序基本是李白、杜甫、白居易、王維。然而在宋代,擁有“大才”的韓愈和白居易、王維相比,卻更有影響力。張戒在《歲寒堂詩話》中說,李白、杜甫、韓愈這三人“才力俱不可及”。蘇軾的弟弟蘇轍甚至認(rèn)為:“唐人詩當(dāng)推韓杜?!?/p>
宋人的文學(xué)品位為何沒有延續(xù)至今?很可能與五四有關(guān)。五四運動以反傳統(tǒng)為特色,這對主張儒家道統(tǒng)的韓愈顯然不利。當(dāng)年,對韓愈批評最甚的是周作人,稱其“是封建文人的代表,熱中躁進,頑固妄誕而膽小,干謁宰相,以勢利教兒子,滿口禮教”。在西川看來,這種批評某種程度上也源于韓愈的才能是周作人無法欣賞的?!叭绻荒苄蕾p王維的‘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又怎么理解韓愈的‘下床畏蛇食畏藥,海氣濕蟄熏腥臊’?但當(dāng)周作人如此貶損韓愈,其實他也是在貶損仰慕韓愈的杜牧、劉禹錫、李商隱、蘇軾、蘇轍等人?!?/p>
由韓愈被現(xiàn)代人低估可以看出,世事流轉(zhuǎn),大唐詩歌已被后世歷代文人進行過篩選。只是這種篩選,依靠的很可能只是個人趣味、時代趣味,未必客觀?!拔覀円浴_合度’形容一個人才能的大小。就像折扇,有的人能打開40度,有的能打開180度。擁有40度才能的人,很難欣賞擁有180度才能之人。因此,前代作家是否偉大,有賴于后代能否出現(xiàn)偉大的讀者,解讀出前人的偉大?!蔽鞔ㄒ郧宕鸀槔?,由于王士禎主“神韻”,袁枚主“性靈”,在他們的影響下,降低的不僅是韓愈在唐代詩人中的地位,甚至影響了今人對杜甫的解讀。由于袁枚不能接受杜甫的某些重要詩歌,以至于今天人們在談?wù)摱鸥r,常想到“兩個黃鸝鳴翠柳”“桃花一簇開無主”這樣的詩句,強調(diào)杜甫率意甚至頑皮的一面,“仿佛那個死里逃生又顛沛至死的杜甫反倒是刻意做出來的”。
清代人對唐詩的一次“最重要”篩選,莫過于蘅塘退士篩選編的《唐詩三百首》。這本書編成于18世紀(jì),是清代中期的文學(xué)趣味。今人探討唐詩,大多以《唐詩三百首》為基礎(chǔ),也就是說,我們大多數(shù)人是以清朝人的眼光看待唐詩的。另外需要提到的一點是,蘅塘退士本是為發(fā)蒙兒童編選此書。
同樣編成于清代的《全唐詩》雖然存在許多問題(例如篇目重復(fù)),但那約5萬首唐詩還是比《唐詩三百首》更能全面展示唐代詩人的風(fēng)貌。但所謂“全唐詩”依然不全。在湖南洞庭湖區(qū)石渚一帶的一個被稱作“長沙窯”的唐代窯址上,近年曾發(fā)現(xiàn)大量陶瓷器。在已知瓷器的器身上,有100余首唐代詩歌,其中只有10首見于《全唐詩》。西川說:“這些詩歌多為工匠或底層文人所作,內(nèi)容涉及閨情、風(fēng)情、開悟、道德、飲酒、邊塞、游戲等。”由此可見,在唐代,詩歌在人們生活中幾乎無處不在。據(jù)說,中唐以后,在人流密集的名勝、街市、驛站、寺院,都會有為詩興大發(fā)的人們準(zhǔn)備好的供題詩用的白墻和詩板,就連小流氓身上的刺青也是“詩意圖”一類。
西川表示,若通讀或約略瀏覽過《全唐詩》就會發(fā)現(xiàn),唐詩也有很多平庸之作,而讀《唐詩三百首》則只會領(lǐng)悟唐詩“那沒有陰影的偉大”,因為“所有的經(jīng)典都是萎縮為經(jīng)典的。它的時代因素、思想因素、歷史因素、文化因素都沒有了,只剩一個文本。只有讀《全唐詩》才可以讀到整個唐代的社會狀況、文化行進狀況、唐人感受世界的角度和方法,才能夠了解到唐詩是怎么寫出來的”。
吊兒郎當(dāng)?shù)暮蜕性姼?,對那些愁眉苦臉、自視高雅的現(xiàn)代人而言,不啻為清醒劑。
正因如此,今天我們?nèi)魯U大唐詩閱讀范圍,也許會有很多意外收獲。比如,談及晚唐詩,人們大多想到廢城荒殿、夕陽冷雨、殘花敗景,想到擅寫無題詩的李商隱,想到寫“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的杜牧。
然而,如果你讀過《十一家注孫子》,就會發(fā)現(xiàn)風(fēng)流才子杜牧居然是春秋孫武兵書的注者之一。西川甚至認(rèn)為,在從三國曹操到宋代諸公的十一家注者當(dāng)中,杜牧的注文最好、最博學(xué)豐贍,詩人胸中宛如藏著千軍萬馬、千巖萬壑。比如,“知己知彼者,百戰(zhàn)不殆”被杜牧闡釋為“以我之政,料敵之政;以我之將,料敵之將;以我之眾,料敵之眾;以我之食,料敵之食;以我之地,料敵之地。校量已定,優(yōu)劣短長皆先見之,然后起兵,故有百戰(zhàn)百勝也”。字里行間,頗有軍事家見地。西川常想,這位杜牧與那個寫“二十四橋明月夜”的杜牧既然是同一個人,那么他的精神疆域究竟有多大?
至于李商隱,他模仿韓愈“以文為詩”創(chuàng)作《韓碑》,“公退齋戒坐小閣,濡染大筆何淋漓”“公之斯文若元氣,先時已入人肝脾”……這些詩句完全不同于我們熟知的“相見時難別亦難”“蠟炬成灰淚始干”?!罢摬拍?,李商隱的開合度也很大,只是我們后人把他讀窄了?!?/p>
擴大閱讀邊界后,我們還可以領(lǐng)略由王梵志、寒山、拾得、賈島等人構(gòu)成的唐詩中的和尚寫作風(fēng)景。比如王梵志寫“城外土饅頭,餡草在城里。一人吃一個,莫嫌沒滋味”,“他人騎大馬,我獨跨驢子?;仡檽?dān)柴漢,心下較些子”。這樣淺白且吊兒郎當(dāng)?shù)膶懛?,自然不是后世某些君子學(xué)人所喜愛的,所以他們選擇看不見。不過在西川看來,“在多愁善感、愁眉苦臉、自視高雅、自我作踐、相信‘生活在遠方’的詩作者和詩讀者的桌子上放一本《王梵志詩集》,不啻為一服清醒劑”。
其實我們今天忽略的和尚詩歌,曾經(jīng)迷倒過一大批中國古代大文人,比如王安石、朱熹、陸游等人都是寒山的“粉絲”,寒山的影響力甚至遠播海外,垮掉派小說家杰克·凱魯亞克就曾說,寒山乃嬉皮士在中國唐代的老祖宗。
與這些創(chuàng)作“非主流”詩歌的癲僧不同,唐代大多數(shù)詩人走的還是一條“常規(guī)道路”:科舉?!氨热绫彼瓮醢彩幍摹短瓢偌以娺x》中近90%的詩人參加過科舉考試,進士及第者62人,占入選詩人總數(shù)的72%。而《唐詩三百首》中入選詩人77位,進士出身者46人?!迸c進士科考配合的,還有一個“行卷制度”?!熬褪窃诳荚囍?,拜訪公卿碩儒和掌握考試大權(quán)的人,遞上你的詩賦,以期他們能對你有個好印象,這有利于你在考試中拿到好名次?!蔽鞔ㄕJ(rèn)為,促進唐代詩歌成就的,雖然不僅僅有科舉制度,但是以詩賦取士還是促進了唐代社會對詩歌寫作的重視。
人人都有資格讀唐詩?古詩用典,客觀上就是要將你排除在外。
正是科舉制度以及進士文化的存在,對今人而言,“不是人人都有資格讀唐詩”。西川說:“這話有些冷酷,但現(xiàn)代人真正進入進士文化確實不容易。因為唐代詩人的進士出身,意味著他們讀的那些書我們沒讀過,他們受的整套儒家教育我們沒受過。甚至古詩用典,客觀上就是要將你排除在外,因為你沒有受過訓(xùn)練你就讀不懂?!?/p>
都說白居易寫詩但求“老嫗?zāi)芙狻?,但是淺白的白居易似乎并不真正在乎在老太太們中間獲得鐵桿粉絲團。“白居易當(dāng)年在杭州做官,出門時‘上馬復(fù)呼賓,湖邊景氣新。管弦三數(shù)事,騎從十馀人’。這是怎樣一種架勢?從杭州回到洛陽,白居易興建的宅園占地有17畝。所以,白居易是那個時代精華中的精華,是居高臨下的人。他詩歌中的士大夫趣味、頹靡中的快意、虛無中的豁達,根本不是當(dāng)代人淺薄的勵志正能量賀卡填詞?!笔廊酥v白居易憫農(nóng),西川覺得:“他主要是說給好友元稹、劉禹錫聽的,然后再傳播給其他讀書人,或者皇帝也包括在內(nèi)?!?/p>
白居易曾與韓愈同朝為官,但二人似乎并無太多交情。“白居易、元稹都是老清新,韓愈則焦慮得多?!钡麄円膊⒎呛翢o交集。韓愈寫過一首《同水部張員外籍曲江春游寄白二十二舍人》:“漠漠輕陰晚自開,青天白日映樓臺。曲江水滿花千樹,有底忙時不肯來?!蔽鞔ń忉?,從詩中可見,長慶二年一場春雨過后,韓愈曾邀張籍、白居易等同游曲江,顯然被白居易婉拒了。對于這次邀約,白居易也有詩記之:“小園新種紅櫻樹,閑繞花行便當(dāng)游。何必更隨鞍馬隊,沖泥踏雨曲江頭。”“白居易那么一個愛玩的人,也沒什么要緊事,可就是沒去?!?/p>
與韓、白二人關(guān)系微妙不同,李白、王維當(dāng)年雖然沒有手撕過對方,但似乎終生不交。西川覺得,王維一定不喜歡李白,因為后者無論性格還是精神結(jié)構(gòu)都和前者很不一樣。比如王維信佛,而李白雖是儒家底色,但深受道教影響;李白早年好任俠,喜縱橫術(shù),在詩里說“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笑盡一杯酒,殺人都市中”,感覺特別關(guān)心殺人這件事,這顯然不是千古韻士王維所能理解的;李白在長安飛揚跋扈,喝起酒來大概也是吆五喝六,西川猜想,這樣的人別說王維受不了,一般人都受不了。
這樣看來,李白與杜甫的相知相惜才顯得更為可貴。相差十一歲的兩個人,可以“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當(dāng)別人對李白多有詆毀時,杜甫則說:“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也許,了解古人之間的各種關(guān)系,也可以讓我們更好地進入他們的時代。如西川所說:“一旦了解了一個時代詩人之間的看不慣、較勁、矛盾、過節(jié)、冷眼、蔑視、爭吵,這個時代就不再是死一般的鐵板一塊,就不再是詩選目錄里人名的安靜排列,這個時代就活轉(zhuǎn)過來了。”
才能找到那條通向唐詩的迷人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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