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境的時候,他略有些緊張。不是害怕,是緊張。此前,他似乎沒怕過什么。
他背著兩個帆布大包,大踏步地甩開身后的人群,一個人雄赳赳地走向了安檢口。盡管嚴苛的安檢程序他早已耳聞,但他仍本能地想試試這個自幼在歌詞里就熟悉的陌生鄰國,到底會有多敏感。“這是什么?!”包里的“長槍短炮”當然先被查到,碩大的尼康D2X和長焦鏡頭,讓這個來自北京的東北男人,無法向眼前兩位朝鮮安檢掩飾自己的攝影師身份。
也許是緊張,他迅速變得像個有備而來卻無辜的游客,低頭從另一個包內(nèi)掏出兩大盒精裝巧克力,徑直遞了過去:“This is chocolate from China,not from Moscow. Try please. Try!”接下來是幾乎沒有反應過來的十幾秒:幾雙大手快速交遞,幾個冷峻眼神交匯,柜門開關的聲音,相機轉瞬被塞回包內(nèi)……一個嚴肅又氣憤的表情扔給他,嘴角擠了句:快走吧!——如今回想那個表情的細節(jié),他說他永遠都不會忘。
他身材高大,入關那刻,卻像飛了起來,像個歷險成功的少年?!拔乙怀鲩T,就像小燕子出籠一樣,恨不能一蹦一顛地走路,打著口哨就沖出去了。我的作品其實是那一刻誕生的!”身后遠遠傳來一聲:“牛逼,老六闖過去了?!蹦鞘谴藿?,朝鮮之旅,就是他邀請老六同行的。當時,老崔像眼睜睜看著訓練有素的“戰(zhàn)友”先跨過了鴨綠江。
那是2005年,同行的另外幾十位攝影師,無一例外,入境時全被“繳械”。只有老六一人,(偷)拍下了幾十個G的“朝鮮的日?!?,并在國慶典禮“阿里郎”現(xiàn)場,將長焦鏡頭置在崔健的肩膀上,暗中創(chuàng)作了那組經(jīng)典的《舞過三八線》(也借用了崔健的同名歌名)。那組照片,讓老六的真實姓名田益賓(Tian Yibin),陸續(xù)出現(xiàn)在世界各地的媒體報道和藝術展上。
十年來,他很少對外講起當年“闖關”的細節(jié),只說,要感謝崔健。他不是隱藏,也不是忘了,是不斷有更刺激的事要去做。他都追不上自己的念頭。你想聊三八線,他跑去紐約冒險了;剛想問美利堅的禁忌,他去恒河邊拍往生了。常年只叫他“老六”的哥們都說,這太像老六干的事兒了!
那時的老六,像極了賈樟柯電影里的“小武”:棕夾克、灰西服或土綠舊軍裝,架副黑框眼鏡,半長的頭發(fā),有時還會夾本《約翰·克里斯朵夫》。
田益賓1963年生于黑龍江省大慶市,家中排行第六,從小就被叫老六。他身上有典型的東北人的血性和豪氣,卻時常錯覺自己生錯了地方——因為癡迷搖滾樂與藝術,整個漫長的青春期,他都覺得自己應該活在80年代的北京。1985年,22歲的老六進入大慶市文化館,成了一名白天坐辦公室、晚上玩樂隊的“文化人”。
那時的老六,樣子像極了賈樟柯電影里的“小武”:棕夾克、灰西服或土綠舊軍裝,架副黑框眼鏡,半長的頭發(fā),有時還會夾本《約翰·克里斯朵夫》或《傅雷家書》。就是這樣一個“看不出有多野”的文化館館員,幾乎用他全部的熱情和野心,為大慶那座工業(yè)油城不停注入搖滾精神。他曾在一次外媒采訪中,開玩笑地介紹:大慶,就是中國的伊拉克。老六至今說起在家鄉(xiāng)干過最得意的事,不是下海創(chuàng)業(yè)賺了多少錢,而是“在整個東北還盛行趙本山的時候”,他把崔健請到大慶,辦了兩場演唱會。
“80年代那會剛聽崔健,我瘋了,當時就瘋了。那會兒就想,都別攔著我,我必須去北京,我必須認識崔健?!焙髞恚狭娴某E苋ケ本闪吮本┮魳肪瓢衫锍C俺鰜淼哪莻€“大慶來的小伙子”“打鼓特好的東北老六”“會玩爵士的文化館館員”“狂唱老崔的哥們”……在場朋友里,就有梁和平、周國平、劉元,也有崔健。老六靠性情和才華,漸漸和他們成了朋友。
1996年,用老六的話說,他動用各種人脈,終于請崔健帶著“紅旗下的蛋”打入黑龍江,越過省城哈爾濱,在大慶開起了演唱會。“兩場,爆滿。我們那破敗的體育館都震掉灰了。”20年前的大慶,要票的遠多于買票的,老六搭進了幾乎全部積蓄。“我在這個城市賺的錢,全部還給了這個城市。為了搖滾,值了?!?/p>
老六像完成了一次精神儀式。在那之后,他告別了東北的生活,包括曾經(jīng)的家庭,給女兒留了50萬“過河兒錢”,背著個相機就來北京了。他要徹底換個活法,當起了自由攝影師。
駐扎進北京的文藝圈,老六像“元神歸位”回到精神故鄉(xiāng)。周國平曾這樣評價他:“在北京的藝術圈里,老六絕對是知名人士,不認識他的人大約不多。然而,在認識他的人里,沒幾人叫得出他的真名。我覺得老六自己也不在乎田益賓。老六愛音樂,吉他、鼓、唱歌皆上乘,但僅限于自得其樂或與朋友同樂,不給田益賓一點兒正式登臺的機會。老六善攝影,抽象和人物尤具水平,但只把作品掛在家里或贈送友人,不讓田益賓借他的光在攝影界揚名?!?/p>
老六背后的田益賓為數(shù)不多的兩次“著名曝光”(也只是在知識分子圈內(nèi)),是他在2001年創(chuàng)作的兩組肖像作品:哈貝馬斯和德里達。大哲學家相繼訪華時,老六恰好“在場”,他用鏡頭定格了他們極精彩的瞬間??芍钡降吕镞_逝世時,他也未把這組照片公諸媒體。
老六說,創(chuàng)作有時也仰賴一種“偶然”,不知哪里會來一股力量,神助般推他一把。
這一次,老六玩大了。當他把隊伍帶到自由女神像前時,天空突然飛來六架黑鷹戰(zhàn)機。
我曾經(jīng)非常好奇地追問老六:當年“跨越三八線”那一刻,是出于什么心理遠離同行的人群獨自先去踩踏邊界了?
“本能吧?!崩狭谒本┑墓ぷ魇依?,身后是《舞過三八線》的代表作:萬千朝鮮少女整齊劃一地舞動著裙裾,齊齊仰著如“沉浸于巨大幸?!钡谋淮呙甙愕男δ槨!皬男【瓦@樣,我本能地對集體有抗拒感,又對禁忌充滿好奇。集體是虛構的,集體是不完整的。只有生命的個體才是真實的,有血有肉的?!彼竭^三八線,拍下的正是個體迷失在集體中的命運。他是朋友眼中“最敢敞開胸膛廣交朋友的人”,卻又堅持認為再多的朋友都不是“集體”,而是無數(shù)個獨立自由的個體,志同道合求同存異在一起。他抱起手邊的吉他,吼唱起崔健的歌:“給我點兒肉,給我點兒血……快讓我在這雪地上撒點兒野……”
朝鮮之行后,老六又實施了一個壯舉:他突發(fā)奇想跑去世界大都會紐約 “撒了點兒野”。2008年11月,老六帶著50名“全副武裝的北朝鮮軍人”旁若無人地“空降”紐約華爾街、自由女神廣場和曼哈頓墓園,創(chuàng)作了《我們的紐約》。這些“朝鮮兵”,是“藝術家田益賓”事先在法拉盛招募的窮苦華人,請他們身著軍服腰挎道具槍支,“表演”北朝鮮軍人。形象是會給人注入力量的,這支從美國社會底層征集起的隊伍,在全副武裝后真的有了耀武揚威的氣勢。在老六的指揮下,這支部隊雄赳赳地“登陸”了。
這一次,老六玩大了。對于見識過世界各地太多奇異古怪行徑的紐約來說,這一舉動仍然觸動了他們的敏感神經(jīng)?!胺辣┚靵砣v車,荷槍實彈的,跟我對話時手就沒移開過槍托。最后直接打了911,查我們的許可,要緊急驅散。”老六其實是興奮的,所有的緊張只是來自承諾要保護好那50名華人“朝鮮兵”。他幾次伸手要跟防暴警察握手,解釋著“I’m an artist, It’s my work”,都被對方拒絕了?!拔乙男Ч玫搅恕N冶憩F(xiàn)得特別憤怒,但我禁不住還想感謝他?!?/p>
當老六把隊伍帶到自由女神像前時,有股“異象”還是讓他緊張了:天空突然飛來六架黑鷹戰(zhàn)機,強大的氣流把草都吹倒,在他們頭頂像要落下來。(漫長的)半分鐘后,飛走了。老六錯愕一下,才醒過來:快,敬禮!他用相機抓拍了下來,對始料未及的意外,他有天然的興奮感。他美國的朋友后來說,美國80年代有部電影Home Frount,就講朝鮮入侵美國,也許老六的行為再次喚起了某種危機感。當然,也可能正趕上美國老兵節(jié),人家只是在高空演習。不過,老六得意的是,那天竟邂逅三位美國海軍陸戰(zhàn)隊官員,他又以藝術家之名“導演”了一幕“自由女神下美軍與北朝軍人的合影”。在他的鏡頭下,敏感的政治兩極對立,被微妙地解構了。
因為“老六的冒險”,田益賓的名字被放在一些“朝鮮撞擊紐約”“田益賓的影像入侵”等標題下,也有人從意識形態(tài)的角度去揣摩“這位中國藝術家的企圖”?!熬褪呛谏哪?。這種荒誕感多迷人啊?!崩狭目跉庾兊孟駛€惡作劇的孩子:“你看,資本主義失去了三次與社會主義握手擁抱的機會。太不禮貌了,我們已經(jīng)到他們家門口了,都不握手! ”
作為頗了解老六的周國平說:“你以為他是在揭露?他只是好奇罷了。你以為他是在批判?他只是頑皮罷了。對于老六來說,比創(chuàng)作上的收獲更重要的是,他在整個創(chuàng)作過程中充滿了喜悅,其實他是又痛快地玩了一場罷了?!?/p>
張?zhí)m直冒冷汗,對這個藝術家愛人,又愛又無奈。她說她治理過那么大的企業(yè),但治理不了這個男人。
老六依然是大家身邊的老六、六哥,甚至六爺。但唯獨一個人,會喊他“六兒”。這人就是他的愛人,張?zhí)m。
田益賓的名字,再被“愛玩的老六”藏在身后也愈加困難。除了那些“冒險的作品”一步步把“田益賓”張揚了出去,這段近二十年的愛情和背后的家庭,也偶爾會使老六的真身曝光于公眾中,甚至娛樂頭條。
20年多前,老六還是隨時從大慶潛入北京的搖滾青年時,那些party上聽他彈琴、擊鼓、翻唱老崔的人中,還有位圈中出了名能干又漂亮的女人——當時還在開阿蘭酒家的張?zhí)m。張?zhí)m是梁和平、崔健他們的老朋友,年輕時骨子里也是愛唱愛跳的文藝青年。她印象里,老六當時“挺有才” “愛主動說話”“爵士唱得特好”,“只可惜留了個長發(fā)”。那時老六叫她“蘭姐”,欣賞她的大氣與魄力,只是會覺得她缺幾張女人的好照片。
張?zhí)m至今記得,當年第一次和朋友受邀去老六“家”看片兒的情景。團結湖附近的一室一廳,普通的老房子,但推門后里面的樣子讓她心生意外:掛成一長排的白襯衫,一件挨著一件,成了客廳里的裝置作品。滿墻壁的攝影,不加框,拼貼得如同一個后現(xiàn)代夢境。根本不像一個“大起大落后的單身漢”的粗糙生活,很藝術,很講究。張?zhí)m當時心想,看來不是凡人。那晚,他們看的電影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輕》。
后來,開著敞篷車的張?zhí)m,就常去老六那月租1500元的公寓里看文藝片了。老六也為張?zhí)m、為俏江南,拍了不少好照片。張?zhí)m當時覺得,和老六在一起讓她真正輕松、自在。老六身上那股子自由勁兒,特別能感染她。而一直拿張?zhí)m當女企業(yè)家的老六,也漸漸在自己給她拍的照片里,看見“一個不一樣的女人”,那種氣息和眼神兒,一般只有面對在意的人才會釋放。一個“野味十足”真性情的老六,逐漸征服了這個內(nèi)心驕傲的“商界木蘭”。他們彼此繳械,相愛了。
風風雨雨十幾年,磨擦肯定有。張?zhí)m有著旗人血統(tǒng),從小在大家族的嚴苛規(guī)矩中長大;老六有東北人的粗獷豪爽,骨子里又帶點“伍德斯托克精神”,為自由愛挑戰(zhàn)規(guī)矩。當年,老六隨張?zhí)m去法國看望正在留學的汪小菲,在一個頗為正式的私家晚宴上,一桌人都按法餐禮儀端莊用餐。牛排上來了,老六的孩子勁兒也上來了,他刻意放下刀叉,手抓牛排自在地吃了起來。張?zhí)m直冒冷汗,對這個藝術家愛人,又愛又無奈。她說她治理過那么大的企業(yè),但治理不了這個男人,“必須讓他自由地做自己”。
老六也有“受不了”的時候,一個渾身上下都要自由的人,有時對張?zhí)m身上的“商界武裝”會抗議:能不能不戴那么多珠寶?你的身份和品味還用它們證明?在家中也會立下“軍規(guī)”:說話把分貝降下來,別給我裝董事長啊。然后,拉著張?zhí)m就去打鼓唱歌看電影了。
如今兩人就像神仙眷侶。張?zhí)m被老六的藝術家精神感染著——他既能鼓舞張?zhí)m以2200萬拍下劉小東的《三峽移民》,創(chuàng)下了中國當代藝術品拍賣紀錄,也能拉著她滿世界跑,邊旅行邊拍攝全球的乞丐,還一邊救濟。“無論時間還是財富,都是歸我們使用而不歸我們所有。來就來了,走就走了。這世上我們從未擁有過什么,也從未失去過什么。就像生命是延續(xù)的,我們必須離去。六哥不走七哥怎么來?”老六說話有時像個虔誠的佛教徒。
“我很少崇拜什么人,但是這些年下來,越來越崇拜六兒。他對財富沒那么敏感,但精神上太富足了?!睆?zhí)m邊說著,邊拿過一貼膏藥,“六兒,過來我給你貼上?!崩狭耙惶齑蚯颍志攘酥涣骼斯?,傷了腰。
不拍照時,老六仍像個搖滾老炮兒,扔下哈雷抱起吉他:“我要從南走到北,我還要從白走到黑,我要人們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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