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77年之前,那些日后的星戰(zhàn)狂熱粉絲尚且不知什么是“原力”,更不知什么才是邁入星際英雄之門的關(guān)鍵。深受《魔戒》原著小說與神話英雄小說《千面英雄》影響的喬治·盧卡斯,在《星球大戰(zhàn)》中為人們創(chuàng)造了這樣的設(shè)定:“原力是一種力場,由所有的生物所產(chǎn)生,它包圍著我們,穿透著我們,它讓銀河系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迸c世間萬物一樣,原力分為光明面與黑暗面。原力的持有者一旦走入黑暗面,就將被黑暗控制一生。
為保護民主與正義而生的絕地武士,掌握著原力的光明面。執(zhí)著于權(quán)力與私欲的西斯武士,掌握著原力的黑暗面。想要成為絕地武士,必須擁有最強的責(zé)任心、最嚴密的思維,必須遠離會將人們牽往黑暗的憤怒、恐懼與好戰(zhàn)之欲。而想要成為西斯武士就簡單得多,只需要蔑視一切規(guī)則,遵從私欲、為所欲為就可以了。
在絕地武士教派原教旨主義者的心目中,看過《星球大戰(zhàn)》的人,是無法與沒有看過《星球大戰(zhàn)》的人交流的。在絕地武士誕生的近50年,《星球大戰(zhàn)》已然成為一種宗教——現(xiàn)在,絕地教建立了有注冊的教會,并在全球范圍內(nèi)擁有超過50萬人的教徒。在英國,它甚至已經(jīng)成為基督教之外,信仰人數(shù)最多的“另類宗教”。
除絕地教教徒之外,《星球大戰(zhàn)》還擁有另一撥龐大的“世俗教徒”——他們名為粉絲。在《星球大戰(zhàn)》誕生之前,沒有一部電影能夠擁有如此龐大規(guī)模的票房與粉絲,形成世界級別的粉絲同盟會。按照《紐約時報》影評人A. O. Scott的說法,《星球大戰(zhàn)》系列幫助另一類型的大片走出了1970年代的新好萊塢時期,走出了諸如馬丁·斯科塞斯、科波拉之類喜歡劍走偏鋒的導(dǎo)演所建造的藝術(shù)化卻也風(fēng)險巨大的電影浪潮?!缎乔虼髴?zhàn)》系列,開啟了一直延續(xù)至今的好萊塢票房大片的統(tǒng)治地位。
時至如今我們可以這樣說:《星球大戰(zhàn)》所創(chuàng)造的新時代不屬于喬治·盧卡斯,而屬于它的粉絲。拍出了《指環(huán)王》的彼得·杰克遜認為,《星球大戰(zhàn)》改變了他的一生。拍出了《美麗心靈》的朗·霍華德在看完第一遍之后,排了一個半小時的隊,又看了一遍。拍出了《泰坦尼克號》的詹姆斯·卡梅隆,在看完《星球大戰(zhàn)》之后辭去了卡車司機的工作,立志要拍出這樣的電影。拍出《銀翼殺手》的雷德利·斯科特在看完《星球大戰(zhàn)》之后傻了眼。而票房輾壓機斯皮爾伯格在看完《星球大戰(zhàn)》之后,做了很長一段時間的科幻片專業(yè)戶。
《星球大戰(zhàn)》故事的根基,是人與觀念和命運的斗爭。
在《星球大戰(zhàn)》上映之前,青年粉絲大多集中在貓王和披頭士名下,強調(diào)的青年氣質(zhì)無外乎是外在的炫酷、對上一代的反叛,以及強調(diào)年輕之力的強大與不羈。這部“太空歌劇”開創(chuàng)了青年文化新紀(jì)元——在它之后,整個青年文化的視界都被完全改變了。
《星球大戰(zhàn)》正劇三部曲,將如同謝爾頓之類的nerd和geek從老一輩的陰影和同齡人的嘲笑中解放出來,讓他們?nèi)康臒崆橛辛艘粋€更加炫酷的安放之地:用科學(xué)、宗教與神話建造出來的浩瀚宇宙。在一個科學(xué)摧毀了宗教的時代,《星球大戰(zhàn)》再造了一個構(gòu)建于現(xiàn)有科學(xué)與知識之上的宇宙式幻想世界。它并不同于耽于幻想的童話與神話故事,更像是真實世界的某種延伸——它既滿足了人們的想象欲,又沒有完全脫離現(xiàn)實。
這個虛幻世界的中心,是一個將政治、宗教與奇幻結(jié)合起來的“人”的故事。在這個故事里,你能夠找到《紙牌屋》與《甄嬛傳》之中的一切:黑暗的政治、狡詐的人心、權(quán)力的蠱惑,以及冰冷的現(xiàn)實。但它又大大高出這個范圍:如果說政斗劇與宮斗劇都更多地將重點放在了人斗人的層面上,那么《星球大戰(zhàn)》故事的根基,是人與觀念和命運的斗爭——公平和正義,帶來的不過是冷冰冰的律法和束縛。能夠滿足人心欲求,在痛苦掙扎時帶給你溫暖和安慰的,卻是熱衷毀滅的黑暗之力。
不論粉絲對《星球大戰(zhàn)》有多少種解讀,對于它的創(chuàng)造者盧卡斯來說,《星球大戰(zhàn)》只是在用一個絢麗的宇宙,講述一個人的悲劇。這場悲劇的形成要素,包括每一個來源于自私的偏見、每一道來源于懷疑的目光、每一次來源于刻板的壓制和每一次不公的審判。
悲劇的主角,是一位名叫安納金的少年。奴隸出身的安納金是一位強大的原力擁有者,他的出生與耶穌十分相似:沒有父親,僅有母親十月懷胎生下了他。雖然他的發(fā)掘者、絕地武士奎剛相信安納金會是為原力帶來平衡的天選者,但以猶達大師為首的其他絕地長老一概認為,滿腹恐懼的安納金是一把極端危險的雙刃劍——訓(xùn)練他使用他絕無僅有的強大原力,就要冒著他被恐懼所引導(dǎo),墮入黑暗一方的危險。
安納金的悲劇似乎是命中注定。唯一相信他的絕地武士奎剛,在說服長老會接受安納金之后不久,就死于與邪惡西斯的斗爭之中。在奎剛死后,剛剛成為絕地武士的奎剛之徒歐比旺,成為了安納金的師傅。歐比旺雖然將安納金當(dāng)成最親密的徒兒、最強大的兄弟,卻也依然對這位天選者持有戒心——他與其他絕地長老會成員在某種程度上達成一致:控制和壓制安納金,才能讓他遠離黑暗的召喚。
擁有強大能力的安納金雖然在預(yù)知夢中看見了母親的死亡,卻依然未能于死神手中拯救他唯一的親人。母親死后,安納金的愛人帕德美以自身的勇敢與理性,有效平衡了天選者本身所無法抑制的恐懼與欲望。這也讓安納金越發(fā)無法控制對帕德美的依賴和愛戀——對于愛和肯定的渴望、對于失去和死亡的恐懼,成為了安納金無法擺脫的深淵。
經(jīng)過嚴苛的訓(xùn)練,安納金如愿成為絕地武士,卻并不擁有長老會的信任。這令他感到孤獨和痛苦。預(yù)知到深愛的妻子帕德美的死,更讓安納金無法放棄對所謂“全能之力”的渴求——他想要變得更強大,想要學(xué)會使用原力的一切,想要擁有創(chuàng)造生命的力量——為了扭轉(zhuǎn)命運、不再失去,他渴望比光明一面更為強大的黑暗之力。
故事的結(jié)局可想而知。為了改變預(yù)言,掌握起死回生的力量,安納金投奔黑暗一方,成為一名最為強大也最為邪惡的屠殺者。妻子因傷心于安納金這樣的轉(zhuǎn)變,在滿懷痛苦地生下孩子之后,絕望而亡。
絕地武士一直認為“被選中的人”安納金會成為毀滅黑暗勢力的人,因為在預(yù)言之中,他是原力的平衡者。而安納金后來的命運揭示,他只會是黑暗原力與光明原力的平衡者——當(dāng)光明的力量壓過黑暗時,他的使命是壓制光明。
絕地武士團與安納金都被預(yù)言牽制,走上了同一條道路:一切“避免預(yù)言成真”的行為,恰恰促成了預(yù)言的應(yīng)驗——安納金與俄狄浦斯王的悲劇性如出一轍。然而,造就安納金悲劇命運的卻并非神諭,而是來自同類社會的壓制、猜疑、刻板與恐懼。
獨裁與民主之間的斗爭,是《星球大戰(zhàn)》橫跨三十年的時代主題。
在1977年看著《星球大戰(zhàn)》成長起來的一代人,還不知道自己將要被命名為“X一代”。這一代年輕人與嬰兒潮一代完全不同——他們對改變世界沒有興趣。對于成長于離婚率最高的X一代年輕人來說,世界不完美是已知事實。千瘡百孔的外部世界不再是他們著力改造的重點,個人的內(nèi)部實現(xiàn)才是。嬰兒潮一代對權(quán)力的貪戀才是讓他們憤世嫉俗的主因。X一代自然希望成為“被選中的人”,但他們的愿望卻并非如基督耶穌般改變世界,而是如安納金般,改變自身命運。
因為誕生于冷戰(zhàn)時代,從1960年代的《星際迷航》,到1970年代的《星球大戰(zhàn)》,都脫不開民主自由與專制獨裁的兩極對峙。在《星球大戰(zhàn)》前傳中,安納金的師傅、站在民主一方的歐比旺告訴他:“永遠不要相信政客。我的經(jīng)驗是,議員只會取悅能資助他們選舉的人,并且可以完全無視民主的真義,只為了得到贊助?!币龑?dǎo)安納金進入黑暗的西斯大帝、獨裁者達斯·西迪厄斯告訴他:“所有獲得權(quán)力的人,都害怕失去它。自詡為自由民主而戰(zhàn)的絕地武士也不例外?!痹诎布{金整個人生的掙扎之中,最主要的交戰(zhàn)雙方,就是象征著獨裁的絕對統(tǒng)治和象征著民主的自由公正。這也是《星球大戰(zhàn)》橫跨三十年的時代主題。
但這并非《星球大戰(zhàn)》之所以能夠成為新型宗教的最關(guān)鍵因素。與其說星戰(zhàn)系列關(guān)心的是政治,不如說它關(guān)心的是政治與現(xiàn)實對人格的影響。
在安納金墮入黑暗之后,盧卡斯開啟了下一場有關(guān)光和暗的輪回:曾經(jīng)因猜忌、壓制和恐懼,將安納金推往黑暗一邊的猶達大師和歐比旺,成為了將安納金之子盧克訓(xùn)練成為絕地武士的導(dǎo)師。他們汲取了安納金的教訓(xùn),充分尊重盧克的天賦與天性,將他訓(xùn)練成為一名既擁有強大原力,又不向欲望與恐懼低頭的完美絕地武士。
誕生于黑暗的盧克,在與已經(jīng)黑化的安納金的幾次交鋒中,都很好地抵御了來自黑暗的誘惑,并最終救贖了他的父親——讓安納金親手殺死了將他誘入黑暗的達斯·西迪厄斯,以與這位獨裁者同歸于盡的方式,終結(jié)了銀河帝國的黑暗時代。
安納金悲劇的一生就此完結(jié)?!疤爝x者”更像是一個工具,一個命運早就被寫好的殉道者。命運利用他的渴望與痛苦,兩次平衡了原力的黑暗面與光明面。
在生命消逝之前,安納金選擇摘去面具,承認對于兒子的愛。懼怕失去愛,曾讓他墮入黑暗。最終喚醒他心中光明的,依然是對于愛的渴求。
《星球大戰(zhàn)》誕生的年代,是一個古老神話與宗教均被科技摧毀、獨裁與民主同樣陷入困境的冷戰(zhàn)時代。這部系列科幻電影將民主的無奈與獨裁的欺騙性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而這種對于獨裁的思辨,被盧卡斯隱藏在一個男孩對絕對能力的偏執(zhí)欲望之上——不論他的出發(fā)點是拯救還是毀滅,一旦迷失于對絕對權(quán)力的追求,就逃脫不了被黑暗之欲反噬的命運。所以在《星球大戰(zhàn)》系列的故事線索中,代表黑暗一方的西斯永遠毀滅于師徒之間的內(nèi)部反噬、黑暗原力之間的自相殘殺。
但與此同時,《星球大戰(zhàn)》完美地將科幻、神話與宗教融為一體,更將“被選中之人”的拯救性完全顛覆,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式的宗教神話:那個被派來拯救蒼生的神力持有者,很有可能被受控于偏見與恐懼的蒼生親手毀滅。被選中之人的悲劇,會喚醒人們應(yīng)有的倫理與道德感,用更多的善與理解,避免悲劇的再次發(fā)生,從而讓黑暗再一次孕育出光明,照亮沉浸在黑暗之中的世界。
《星球大戰(zhàn)》的原力平衡預(yù)言講述了這樣一個道理:不論光明與黑暗,都不要妄想將彼此趕盡殺絕——光來源于暗,暗亦來源于光。每一個人都不用再去追問黑暗究竟由何而來,黑暗永遠是光明無法擺脫的共生者。
沒有絕對的善,亦沒有絕對的惡??酥埔?guī)誡是走向光明的必經(jīng)苦訓(xùn),自我放縱則是通向毀滅的最佳捷徑?!缎乔虼髴?zhàn)》開啟了科幻大片的粉絲帝國——而你會發(fā)現(xiàn),如今那些龐大的復(fù)仇者聯(lián)盟粉絲、蝙蝠俠粉絲、蜘蛛俠粉絲,與《星球大戰(zhàn)》粉絲所執(zhí)著的內(nèi)容并無不同——從1977年延續(xù)至今的科幻式英雄傳奇大片中,所體現(xiàn)出的永恒不變的主題,都源自《星球大戰(zhàn)》中那些人與命運的抗?fàn)?、光與暗的制衡、內(nèi)部自我的覺醒,以及在經(jīng)歷過黑暗與毀滅之后,新希望的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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