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詩意地茍且著

2016年第10期 | 總第467期

在討論“茍且”以及“詩和遠方”時,不止一個知乎用戶引用了張愛玲小說《紅玫瑰與白玫瑰》中那段經(jīng)典論述:“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玫瑰就變成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玫瑰還是‘床前明月光’; 娶了白玫瑰,白玫瑰就是衣服上的一粒飯渣子,紅的還是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p>

也就是說,得到的是“茍且”,得不到的是“詩和遠方”。你以為俗艷的“紅玫瑰”是“茍且”,純情的“白玫瑰”是“詩和遠方”,殊不知,換個角度來看,結(jié)果完全不同——性冷淡的“白玫瑰”才是“茍且”,而熱力四射的“紅玫瑰”是心口那顆朱砂痣,永遠的夢想。你的茍且,可能是他人的詩和遠方,反之亦然。

那些在現(xiàn)實中打動你的東西,可以稱之為“茍且的詩意”。

如果把茍且理解為庸常,那大部分人的生活其實是一樣的:茍且著,偶爾抬起頭來仰望星空。正如一位知乎用戶所寫:“所以我更愿意相信‘詩和遠方’是一個叫‘夢想’的東西,孬了慫了就停下來遠遠地偷瞄一眼,然后掐滅一根煙,灌上一口酒,接著走?!倍谶@條路上,哪怕路邊一叢自顧自綻放的野花,也能觸動他們——就像日劇《追憶潸然》中那樣。這叢野花,或者別的什么(總會有打動你的東西),可以稱之為“茍且的詩意”。

《追憶潸然》被譽為“2016版《東京愛情故事》”,劇中的男女主角,和很多在北上廣打拼的中國外省青年一樣,是背負著夢想來到東京的:女主角的夢想是“有自己的房間”(其實是為了逃離北海道小鎮(zhèn)的生活,以及把她母親的骨灰倒入馬桶、逼她嫁人的養(yǎng)父),男主角則在搬家公司打工,拼命攢錢,好為爺爺贖回田地。

就反映“外來務(wù)工人員”的生活細節(jié)而言,日劇顯然優(yōu)于國產(chǎn)劇?!蹲窇涗弧分械哪信鹘沁^得真窘迫啊,女主角一件外套穿了好幾集,連大減價的暖爐都不舍得買;男主角和女友出去吃飯,付賬時他拿出僅剩的幾張紙幣,再把錢包深處的硬幣一個一個摳出來,還是不夠……誠然,“東京不是一個實現(xiàn)夢想的地方,而是一個讓你忘記自己并沒有實現(xiàn)夢想的地方”,然而,在他們巧合地各自拿出手機拍下路旁努力生長的一叢野花時,至少有那么一分鐘,他們忘記了身處的環(huán)境和煩惱。那代表了一種希望,正是他們心中的詩。

“詩歌存在于萬事萬物之中,陸地和大海,湖泊和河畔,無所不在。城市中也存在詩歌——否認吧——現(xiàn)在我坐在這里,這一點看起來很明顯:這張桌子,這張紙,這個墨水瓶,都存在著詩意;詩意存在于轟轟從街上駛過的汽車里,存在于一個工人微小、普通且可笑的動作中,他正在街道的另一邊為肉店畫招牌?!逼咸蜒涝娙速M爾南多·佩索阿在《自決之書》中這樣寫道。

終其一生,佩索阿都在一家小公司做會計,“據(jù)此得到一份午間快餐般的剛剛夠我生存的工資”。他說過,如果說他的辦公室是現(xiàn)實的,那他位于同一條大街的房間則是藝術(shù)的,在那里,他捕捉“存在于萬事萬物之中”的詩意,并把它們寫下來,“將全世界的夢想都集中在我的內(nèi)心”。他一共寫了一萬多首詩,死后才被人發(fā)現(xiàn)。

“過分蔑視眼前,將現(xiàn)實問題污名化,其實是不承擔責任的逃脫?!?/p>

首先要生存,所以里爾克給想當作家的年輕人的忠告是:一定要有一個“穩(wěn)定職業(yè)”。在《給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中,他寫道:“你先進入一個職業(yè),它使你成為獨立的人,事事完全由你自己料理?!彼麆裎拷o他寫信的卡卜斯:“……我不能排解你的苦惱,我只能勸你去想一想,是不是一切職業(yè)都是這樣,向個人盡是無理的要求,盡是敵意,它同樣也飽受了許多低聲忍氣、不滿于那枯燥的職責的人的憎惡?!?/p>

也因此,不少人并不認同將現(xiàn)實等同于“茍且”。樂評人李皖批評高曉松的“詩和遠方”論是“花言巧語”,在《這一代人的可愛和可憎》一文中他這樣寫道:“過分蔑視眼前,將現(xiàn)實問題污名化,其實是不承擔責任的逃脫?!彼€提醒人們,要注意這種危險的傾向:“將一切茍且茍且,將一切茍且用抽離現(xiàn)實的方式遠隔?!?/p>

心理學者李松蔚一年前也寫過文章回應(yīng)“詩和遠方”,從文章題目即可看到他的態(tài)度——“眼前的茍且,也正是詩和遠方”。在他看來,“茍且與否并不重要,那不過是生活的一層表象”,世人多認為望向遠方的B格遠勝于注目眼前,然而,人終究是不可能忘卻眼前的。譬如吃飯,孔子的“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固然是一種絲毫不茍且的生活態(tài)度,但弘一法師吃窩頭糙米,也不能說是“茍且”。那些拍領(lǐng)導(dǎo)馬屁、討客戶喜歡而一杯杯熱辣辣往嘴里倒的人是茍且的,然而他們心里說不定也掛念著家里的嬌妻幼子,拼著一醉,是為他們搏一個未來?!霸僭鯓悠埱疫^活的人,心總是要有一個寄托。這寄托縱然近在咫尺,也是他們的詩和遠方?!?/p>

把眼前的事做好,把平凡的工作完成得盡善盡美,這正是日本匠人精神的實質(zhì)。最典型的例子莫過于“壽司之神”小野次郎,他將做壽司這件事做到了極致,使之呈現(xiàn)出一種充滿魔力的美感——甚至有評論說,“他嫻熟的技法具有明麗的音樂性”。

如果連眼前的事都做不好,那么即使跑到遠方,還是一樣茍且。知乎用戶“胖達君滾啊滾”說得好:“李白道,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秋瑾曰,貂裘換酒也稱豪——這都是詩,是把當下的窘迫過得漂亮豪氣的典范。你以為背個破包跑西藏窮游一趟就成‘詩和遠方’了?真是‘拿衣服’(naive)。”“把眼下的‘茍且’過得認真美滿,才是塵世中真正的‘詩和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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